自从铁木真射死别克帖,诃额伦再没有和他说一句话,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年。铁木真沉默地接受了母亲的惩罚,不觉得委屈:死后的别克帖被母亲裹成小小一团,好像又变回了孩子,而他长大了。以后的很多年,很多次战争,铁木真从不杀孩子;捡了幼小的孤儿就给母亲送来,像是还债。而母亲呢,也从不嫌多。在诃额伦的老年,她的身边总是围绕着许多的孩子。她给他们起名字,他们都称她母亲。
那头狼肉质粗硬,苦涩,但十分耐饿,让他们熬过了冬天里最冷的几天。用诃额伦的话说,是长生天的恩赐,派这只天狗救了我们全家的性命。诃额伦称狼为天狗,说明了人对狼的敬意。古代蒙古人不打狼,狼饿了,叼你几只羊吃,吃也就吃了,没什么,人不恨它。许多年来,它们在草原上世代与人为邻。
在最恶劣的环境中,哪怕万物灭绝,你仍然能看到狼,听到它的嗥叫。这种群居动物不好看,但在任何环境里都能生存,对疼痛和饥饿有超常的忍耐力。人们经常听到这样的传说:狼被猎人暗藏的机关捕获了,但猎人并没有找到狼,铁夹子中只有一条血肉模糊的狼腿,那是它自己咬断的。
若干年后,猎人老在了床上,而三条腿的狼仍然在丛林和雪地里奔跑。由于狼的这种个性,最优秀的驯兽师也没有办法,他可以驯服比狼更凶猛的虎、狮、豹、熊,让它们按人的意志去表演,可是狼不行,饥饿和皮鞭对它不起作用。或者你以为起作用了,它可以按照人的指令去模仿各种滑稽的动作,而且悟性很高。可是说不定哪一天,在舞台的灯光下,它会一口咬掉你的睾丸,毫不犹豫。
所以在马戏团舞台上,人们永远看不到狼的影子。
春天刚过,诃额伦就吩咐全家起了毡包,牵了马,搬到了山里。他们找了一处峡谷,前后通畅。砍了树,做成篱笆扎了,防备野兽用。他们的马长得肥壮,兄弟们出去打猎,很少空手回来。他们打的猎物吃不完,晾成了肉干。兄弟三个一起,哈撒尔与别勒古台跟在铁木真的左右,就像他的两只胳膊,从无纷争,让诃额伦看了欣慰。她嘱咐他们打猎不要走远,要多长后眼。
过了两年。铁木真母子活着的消息还是传到了塔里忽台耳朵里。
另外还有一个关心他们母子生死的人,那就是蒙力克。有一次他把做了萨满的儿子阔阔出叫来,让他拿萨满的铜镜看看铁木真母子还在不在人世。阔阔出就问他父亲,你希望他们在还是不在?蒙力克在儿子面前低下了头,一言不发。阔阔出举了铜镜对他父亲说,他的眼前除了一片白什么也看不见。
蒙力克心里疑惑,还是相信了儿子的话。自古以来,人们都是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如果诃额伦母子不在了,当初蒙力克的选择等于救了自己全家,没去做陪葬,他的儿子们会感谢他。可要是他们都还活着,那他就错了,在死亡面前,他背弃了朋友的亲人,上天证明了他的愚蠢和怯懦,蒙力克不愿意做那样的人,他看不起那样的人,迟早,他的儿子们也会因此看不起他。
塔里忽台也不相信铁木真一家能度过那个冬天,怎么可能呢?他对别人说。他这样说的原因是,他,塔里忽台要做乞颜部的可汗。但是每到这种时候人们总要提起也速该的儿子。或者嘴上不说,私下里却传说铁木真还活着,在原来的营盘里有人见过他,说他长得酷似也速该。这些人的意思很清楚,就是不愿意让泰赤兀人的首领做乞颜部的可汗。
于是塔里忽台又睡不着觉了,又想起那个叫诃额伦的女人,莫非这个女人制造出了另一个也速该?说不定这个也速该比死掉的也速该更难对付。所以,他必须除掉铁木真,早下手,趁他长大成人之前。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正在放马的别勒古台发现了塔里忽台一伙。兄弟们中,数别勒古台的眼力最好。他赶紧跑回家,告诉诃额伦。兄弟几人把篱笆扎紧,持了弓箭守着。诃额伦与萨仁带了两个小的,躲进包里。
塔里忽台的人循着蹄印找到了他们。相互发了几箭,都没有伤到对方。其实,塔里忽台的人完全可以冲破他们的篱笆,顶多死伤两个人,但塔里忽台不屑于那么做,不值得。他没带多少人马来,带一大群人马去对付一家孤儿寡母,惹人耻笑,让人以为他害怕也速该的儿子。这样的人怎么能当乞颜部的可汗呢?因此,他只带了十多个人,权当一次狩猎。既然他已经看到铁木真,就等于捉到了他。
他对他们喊,叫铁木真自己出来吧,别的人我不要。铁木真听清楚了,就对他的母亲说,这些人来得蛮横,人又多,我们敌不过。若让他们伤了母亲和弟弟们,我心中不好。他们既是为我来的,不如让我把他们引开去,你们也可脱身。诃额伦告诉他记住,若是我们都活着,以后就到豁儿恢的山脚下会合。说话间,铁木真拉了马,从后面出去了。一面对塔里忽台喊,你若追得上,就来取我吧。
以上是铁木真母子的告别过程,很简单,没人流泪,没有生离死别的言语。或者来不及,或者诃额伦认为她的儿子不会死,别人可以不信,但做母亲的自有做母亲的道理。或者诃额伦根本没去想这些,借塔里忽台去追赶铁木真的时间,他们一家脱身跑了。黑夜,在月光下,他们把马蹄子包扎起来,拆了篱笆,分成了三股。这样,即使有人追来,只能追上一股,即使有人发现了,也猜不到他们的去处。
此时铁木真已经钻进一条山涧,以前他打猎的时候来过这里,准确地说,那只是一条石缝:两面绝壁,刀削一般,入口狭窄,尽是树木和石头,刚好容得一人一马进出。山涧的另一端同样直上直下,没有出口。无疑,这是一条死路。铁木真的想法很清楚,在平地,他不可能跑出太远,迟早被塔里忽台追上,钻进这山涧,便能以一当十,进来一个射死一个,至少可以抵挡两天,让他的母亲和弟弟们安全。
但塔里忽台是个经验丰富的猎手,深懂动物们陷入绝境的一贯作风,比如受了伤的无处可逃的狮子,它会一声不响地潜伏起来,屁股倒退进洞口或者石缝,头朝外,张着嘴,专等人靠近,然后出其不意地咬死你。塔里忽台察看好了地形,叫手下在山口支起篝火,开始喝酒吃肉,吩咐他们睁大眼睛,只要有活物出来,一并乱箭射死,不要进去捉。塔里忽台吃饱喝足后就睡觉了,睡得很安心,梦见最黑的熊和最白的女人。
他爱做梦,但他的梦从来都是黑白两色,十分单调。而山涧里的铁木真一夜没合眼,弓箭始终抓在手中。因为,头顶总有什么东西在响,天空是窄窄的一条,像河,大半个月亮从一边漂浮到另一边,胖胖的,白里泛黄。
早晨,铁木真和塔里忽台同时看到一只海青腾空而起。他们把鹰叫做海青。这只鹰展开翅膀在山涧上空盘旋,一只翅膀便有四五肘长。铁木真头顶的山崖上有它的窝,至少三只雏鹰在等它喂养。铁木真夜晚听到的响动就是它们发出的。等鹰确认这些人不能伤及它悬崖上的窝,就飞走了,到远处为它的儿女们寻食去了。
这只鹰的出现使塔里忽台确认了这样一个事实:山涧里没有任何可吃的活物:兔子、山鼠,或者一只鸟,哪怕一条蛇、一只蛙或蜥蜴都不可能有,就算有,也早进了鹰的嗉子,被它喂养了儿女,不管藏在哪儿,都逃不出鹰的眼和它的铁喙。所以,铁木真也看到了,这山涧里只有石头、土、草和树。如果他不出去,肯定饿死。见塔里忽台不肯进来,他就将预先带的水和食物拿出来,估算了一下,尽量节省着用。
可是塔里忽台带着足够的酒肉,而且还有足够的耐心,如果铁木真饿死了,倒省得他动手,未必不是好事。他不急。
白天,铁木真躺在石头上,让中午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借此沉入睡眠,也可以忘记饥饿。他熟悉饥饿,有对付它的各种办法。傍晚,等待哺育的雏鹰开始尖叫,铁木真醒来,见那只鹰回来了,用它嗉子里的食物喂它的儿女。总是最强壮的雏鹰把头伸进它的嘴里去掏,那抢不到食物的,注定被饿死。听着它们的叫声,铁木真吐掉又苦又麻的草根,喝两口水。整个晚上他都让自己醒着,当月亮在头顶上空出现时,他便取肉干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直到月亮从另一边的山崖消失。
第二天这样过去了,第三天也这样过去了。到了第四天晚上,铁木真觉得身上还有足够的力气。他拉起马准备出山,没走几步,马肚带忽然掉了,铁木真就有些疑惑,想,这是上天告诉我塔里忽台还没有走。遂又返回来躺下。过了第四天晚上,又过了第五天、第六天,铁木真身上的食物吃光了,感觉手上乏力,他又拉起马准备出去,忽然有一块白石头滚落下来,正好挡在马蹄前。铁木真又疑惑,莫非上天在警示我,那些人还没去么?他遂又返回来躺下。他嘴里没有任何可以吃的了。
到了第七天,他感到浑身没劲。到了第八天,已经没有饥饿感了,只是困,眼前开始出现幻觉:月亮更胖了,肥肥白白的,从这一边游到那一边,那一条天空变得弯曲、柔软,泛着绸缎似的光辉。铁木真知道,这个时候,他只要睡过去,一切就都结束了。这个时候,死很简单,很容易,也很舒服。但他强睁着眼不肯睡。铁木真不想死的原因有三个:一是母亲曾经告诉他的话,说他是手握凝血而生,将来必收管天下,他不应该死;二是他父亲的仇还没报,他不应该死;三就是,他不该死在这样狭窄的地方,独自一人,默默无闻地腐烂,这才是使他真正恐惧、羞耻的。可是,他实在太困了。
从铁木真钻进山涧之后,塔里忽台每天都醒得很早,看山崖上那只鹰展翅飞过,为它的儿女们去远处觅食。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天天如此。到了第八天早上,那只鹰在头顶上盘旋了三圈,最后还是飞走了。塔里忽台觉得奇怪:如果铁木真已经饿死在山涧里,这只鹰就用不着到远处去觅食了。鹰眼永远比人眼好使。于是,塔里忽台决定再等一天。第九天的早上,那只鹰没飞走,一直在头顶上一圈一圈地盘旋。塔里忽台数到第九圈的时候,吩咐手下收了弓箭,准备进山涧里去收尸。他话音刚落,就见一个人直立着从山涧中走出来。塔里忽台吓了一跳,乍一看以为是也速该的灵魂回来了,定了定神,才发现是铁木真。
那只鹰仍然在头顶上方盘旋不去。
人们都看塔里忽台,不知道该怎么办。铁木真就走上来问他:“你要杀死我吗?”
塔里忽台叹了口气:“这不怨你。”
“你要杀死我。”
“怨你的母亲,她把你生得太像也速该了。”
“先给我些吃的、喝的。”
塔里忽台答应了,他要为铁木真打一副木枷,先量了量铁木真的肩膀,说:“可惜了这副肩膀。吃吧,等你吃喝足了,我的枷就打好了。”
铁木真吃得不急不慌,先喝了口肉汤,然后有滋有味地嚼奶酪、啃骨头,丝毫不像饿了八九天的样子。面上没有惧色,而且还带着一丝心不在焉的笑容。那便是一开始塔里忽台把他认做也速该的原因。
所以,他非杀掉他不可,当着全乞颜部的百姓。他把木枷打得仔细又结实,锁住了铁木真的头和手,将他拴在了马鞍上。此时那只鹰还在他们头上盘旋,跟着他们走出好远,才拐了一个弯,消失了。塔里忽台一直不明白,他怎么能在山涧里饿了九天,还能站着走出来。铁木真说,我想死在开阔的地方。塔里忽台说,这容易。
几百年之后,蒙古人都将那座肯特山奉为圣山。有人去那里朝拜,见山涧的悬崖上仍然有一个鹰巢,人们离开的时候就留给它一些小动物。它昂着头,不屑看,等人们走出三程以外,才飞扑下来。它一只翅膀展开有两米长,先使翅膀将它们打昏,然后用铁爪抓到山崖上啄碎,喂巢里的儿女。因为它每次并不多吃,能喂活的依然是最强壮的那只。余下的生物们便钻进山涧各寻活路,后来那山涧里繁衍着松鼠、兔子和各色鸟雀,一片生机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