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幼小的帖木格饿哭了。诃额伦心疼得不行,把乳头塞进他嘴里。自也速该死后,她饱满的乳房早就失了奶水,干枯了。帖木格咬住她的乳头,疼出她一身冷汗。她忍着没叫,怕惊醒别人。兄弟几个都梦见自己在吃肉,牙齿磨得嘎啦嘎啦响。帐门外的狼嗥叫了整整一夜。
终于,风停了。
雪地踩上去咯吱咯吱响,表面有一层细小的冰凌,反射出来的阳光扎得眼疼。毡包的帐门忽然开了,狼看见四个人走了出来,不由得一惊,退后了几步。虽然是后退,步子照样不慌不忙。不是要逃走,而是与人保持一段距离,一段安全的距离。对人这种东西要千万小心,他们的牙不在嘴里,而是拿在手上,各种各样的,长长短短的,又尖硬,又锋利,而且还能在很远的地方一口咬住你,咬死你。
人的花招儿实在太多了,只要他们还两条腿站着就不得不防。要想出击最好等到他们自己倒下的时候,那时候出击安全得多,也容易得多。昨夜它们听到毡包里的哭声,它们知道,当人发出这种声音的时候,一般就离倒下不远了。所以,乍见到四个人走出帐门,它们就不由得一惊,不由得有些懊丧,但没跑。它们告诉自己不要轻易放弃,它们了解人的特性:他们即使自己不倒下,说不定也会用他们的牙互相厮杀。那时候的人很凶,总会有一部分人使另一部分人倒下,或者一个人让另一个人倒下。
人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东西,即使是同一群人或者同一座毡包里的人,也会自相厮杀。遇到这种情况,它们不愁度不过漫长的冬天了。那匹最老的公狼见过许多这样的场面。所以它不走。不用到别处去寻找食物,两座毡包里的东西足够它们度过整个冬天。这个它早就发现了,自从不久前那一大群人走掉的时候它就发现了,知道剩下的人无处可去。
他看得很清楚,这四个人走出帐门,身子都在打晃。它知道等待的日子不会多了。不饿极了人也不会出来。即使出来他们也找不到可吃的东西,一切能在雪地里找到的活物,都被它们吃光了,等着瞧吧,到时候他们必然会自己打斗起来。可是,它眼见他们分成了两伙,并没有相互厮杀:两个人到河边去了,另外两个到山脚去了。他们能找到什么呢?狼想。
铁木真一出帐门就看见了狼群,离他们不近不远地在雪地里徜徉,瘪瘪的肚子吊在腰上,显得可怜,但依然步态优雅,一副心中有数的模样。人没受到袭击不会打狼,狼不饿急了也不会伤人。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哈撒尔举起弓箭,让铁木真按下了。没用。他的箭矢到达的地方,狼不会受伤。这个距离,狼算得比你准,它都懒得躲,那样,只能空耗了人的力气。等人力气耗尽时,狼就不客气了。铁木真知道它们在等什么。他发现,狼的数量比前几天少了,大概有的等不及,去了别处寻找食物。但有一只狼始终没有离开,他认识。这是最大,最高,也是最前面的一头公狼。耳朵直立,眼睛在阳光下眯着。铁木真能感觉到它的目光探了过来,触在他的脖子上,冰冷,尖利。
风一停他们就出门去寻找猎物,还是铁木真与哈撒尔一伙,别克帖与别勒古台一伙。铁木真对他的兄弟们说,无论是谁,无论捉住什么,哪怕是一只告天雀,都要交给他,由他带回帐里与全家人分食。别克帖心里想,反正什么也捉不到,即使诃额伦母亲宣布你是全家最大的男人又顶什么用呢?男人的大小不在于年岁,而在于力气。铁木真把他的话又说了一遍。别克帖只好点了点头。
同样的话每天都说一遍,有什么意思?那天,与铁木真分手之后,别克帖发现了一个兔子洞。他和别勒古台燃了烟火去熏,没想到真有一只兔子撞进他怀里。但只有一只,再没了。如果有另外一只,他肯定会拿回去给他的母亲们,他们的母亲肯定会夸奖他。但是没了。他抓住兔子脑袋向后一掰,然后用刀尖剖开两只后腿的连接处,一拽,整个兔皮就被撸了下来,就像替它脱掉衣服。赤裸的兔肉被火烤着,没等熟就只剩下骨头了。眨眼之间的事。事后别克帖有点后悔:他完全可以把肉再烤熟一点,嚼慢些。那样就能记住兔肉的滋味。他嘱咐别勒古台把嘴擦干净,尽快把灰烬和骨头埋好。
别克帖对别勒古台说,我们没有看到兔子,一只也没有见到过。
别勒古台说,一只也没有见到过。我们没有看到兔子,也没有吃过兔肉。
别克帖说,我们没有偷吃猎物。
别勒古台说,私自偷吃猎物的人应该受到惩罚。
别克帖说,但我们没有偷吃,你和我。
别勒古台说,我和别克帖没有偷吃,我们不知道兔肉是什么滋味。
别克帖说,对了,就是这样。
别勒古台说,事情就是这样的。
别克帖问他,埋好没有?
别勒古台说,埋好了。
别克帖说,再擦擦你的嘴,用雪。当哈撒尔把他的发现告诉了铁木真,铁木真没发火。哈撒尔说埋在雪地里的骨头和灰烬还是热的,必是别克帖兄弟偷吃了猎物。铁木真听了只感觉一阵恶心。很奇怪,饥饿突然消失了,被恶心掩盖了,替代了,他的眼前冒出了这样一个情景:毡包里的人都饿死了,冻硬了,只剩下别克帖一个活着,在大口吞食马肉。哈撒尔问他该怎么办,他嘱咐哈撒尔不要告诉母亲,也不要去责问别克帖,你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好了。他这样说。哈撒尔以为他已有了什么主意,就答应了。其实,铁木真没有主意,他在思想。他不知道作为家里最大的男人该怎样解决这种事。但他清楚地知道,告诉母亲没用,只能惹她伤心。再有就是,凭他现在的力气,打不过别克帖。
吃饭的时候,铁木真把当天捕捉的一只雉鸡分成九份,看着别克帖把自己那份一口吞了,嘴唇湿漉漉的,眼睛发亮,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响,样子十分刺眼,就像一个生人插进他们家里,吃他们的东西,而且理所当然。这个人是谁呢?铁木真问自己,我不认识他,这个人不是也速该的儿子。母亲问铁木真你怎么吃那么少?铁木真说我今天不饿。
他说的是实话。他不仅不饿,还无缘无故地燥热,手心出汗。天黑之后他走出帐门。在门口不远,又看见那头狼,迎面站着,绿眼睛盯着他看,谨慎而高傲。他们对视很久,直到铁木真手中退了汗。当天夜里,铁木真睡得特别沉,梦中,他的身体喷射出一股热流,他惊醒过来,悄悄捂住了。
早晨,诃额伦梦见了许多奶,在斡嫩河里流淌,她自己的乳房里也充满了奶水,足够喂养全家的孩子。醒来后,见火快熄了,又加了些牛粪。孩子们还在睡,嘴里吐出奶白色的雾气,长生天保佑,他们都活着。她心里塌实了些。现在,为了节省气力,她很少说话,也很少动,大部分时间闭着眼睛养神儿,一面在心里掐算着,这个冬天还剩多少日子。没风的时候,四个孩子出去寻找食物。
有的时候能找到一点,有时候找不到。也许他们之中的哪一个找到了一点食物,自己吃了,从他们迈进帐门的脚步能看出来。她不问。但她知道铁木真肯定没有。她不得不为这个儿子的诚实担心,自从她把分食的刀子交给他,他一直把好的、多的分给幼弟和母亲,把少的、歹的留给自己。这把没尖的刀子害了他,说不定全家人第一个倒下的就是铁木真。眼看着他的脸越来越尖,话也越来越少,诃额伦心里有些后悔。另外,她隐约感觉到他的沉默里积攒着什么东西,某种核儿,在饥饿中越来越硬,阴沉,凶狠,捉摸不透;是那种使男人成为男人的东西。
太早了,她想,他的身体还弱,支撑不住这份沉重,也许过不了这个冬天,他就会被压坏、压死。可是诃额伦没法把自己的担心说给别人,她在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哪一天,出去的四个兄弟只回来了三个,少的那个肯定是铁木真。每天,她目送着他们兄弟四个走出帐门的时候都这么想。她的预料果然没错,这一天中午,别勒古台突然满脸惊惧地跑回毡包,流着泪说,我的哥哥……他死了!
别克帖刚转过山坡便碰到铁木真。铁木真拉圆了弓箭指着他,什么话都不问。别克帖没躲。已经没处可躲了,他的身后是哈撒尔,也把弓箭指着他。他们早就在这里等着他了。他的处境太丢人;别勒古台不在跟前,他的力气一点也用不上,否则就有一场好仗可打了。解释是多余的,求饶更丢人。
算了,别克帖一屁股坐在地上,说,我做过的事情我不会后悔,也不会向你认错,你杀了我我也不会。你的力气不如我,你杀我是因为你怕我。我们的父亲在天上,他正看着你怎么下手呢,但愿你的手腕不要哆嗦。铁木真我告诉你说,我若躲闪我就不是也速该的儿子,你若不敢放箭你就不是也速该的儿子。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因为他的咽喉被箭刺穿了,差不多同时,另一支箭穿进他的后心。
别克帖坐在雪地上,想,他们果然怕我。我死了没什么,只是孤单了我的别勒古台兄弟,将来以后,他想我的时候找不到我,胆怯的时候没人给他拿主意。别克帖想着想着就死了,身子歪在了一边,但没闭眼,这时别勒古台出现在他的视线中,看见他死了,吓得哇哇大哭,扔下弓箭,转身跑了。他的背影留在别克帖的眼睛里,冻僵了。
哈撒尔也吓跑了。只剩下铁木真自己站在原地。在他放箭之前,曾经有什么东西一直堵在胸口,现在没了。别克帖说了什么,他没怎么听,只见他的嘴唇在动,然后瞄准、放箭,嗡的一声。他没想到事情居然这么简单,一下子就结束了。四周很空旷。他没动,就那么站着,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天开始下雪。
雪片落在他的脸上,融化了,落在别克帖脸上的没化,这就是他们两个现在的区别。后来他看到了母亲的脸。她们从山坡后面跑来,头发披散着,脚底下歪歪斜斜,萨仁、斯琴,还有他的两个兄弟,哈撒尔、别勒古台。萨仁扑在别克帖身上,大声号哭。
铁木真没动,站在原地,眼睛看着别处,就像别克帖的死与他无关。
他戳在那儿,像根马桩,弓还在手里攥着,身上落满了雪,头上、眉毛上也是。他居然不害怕,也不认错,叫诃额伦愈发伤心。她能把他怎么样呢?想不到他竟会做出这样的事:干脆,突然,事先没一点预兆。
她竟没看出来,他也没跟她商量过。所以,除了伤心,还有愤怒,她指着马桩般的儿子说,我初生下你时你手握凝血,熟铁一般,我还以为你是个有出息的,没想你竟做出这种事!你父亲的仇还没有报呢,我们又被抛弃了,你看我们现在的处境,除了自己的影子没一个伴,除了马尾巴没一条鞭子,还不够可怜么?
就剩一口气了,还要自相残杀,像自食胞衣的狗一般,像冲撞岩石的野兽一般,像忍不住怒气的狮子一般,像生吞活物的蟒蛇一般,像扑自己影子的鹰一般,一声不吭的,像噤声吞尾的大鱼一般,像追咬自己脚后跟的疯骆驼一般,像专靠风雪害人的野狼一般,像赶不动儿子将儿子吃了的鸳鸯一般,像为了争巢咬死兄弟的豺狗一般,像独占山头容不得同伴的老虎一般,像失了头脑的禽兽一般,你手里做的不正是塔里忽台盼想着的么?
母亲的怒火喷在他的脸上,想必使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可他就是不能认错,像哈撒尔那样。他做不来。母亲眼中的泪水叫他羞愧,他希望母亲动手打他,但她没有碰他一下。她嘴里骂着,流着泪,动手去搬石头,抠地面的土。她要将别克帖埋了,尽量埋深,免得叫野兽刨了。可是地面冻得很硬,她没力气,手指都磨破了。
他看不下去,去帮母亲,但几回伸出手,都被她挡开了。他看着兄弟们都趴在地上帮母亲刨坑,只有他站在一边,插不进手。母亲脱下自己的袍子,将别克帖裹了,放进坑里。被包裹起来的别克帖竟是那么小的一团,在母亲怀里,像个婴儿。萨仁早哭不动了,趴在地上喘息。雪还在下。起风了,母亲冻得肩头发抖。他把自己的袍子脱给母亲,又被她推开了。他不认错,她也不原谅他。
当天夜里,白毛风呼啸起来,鬼哭似的。一连刮了三天。
斯琴的锅里再没有一点油腥,菜根也捞光了。帐里再没有一口可以咬嚼的东西。一家人围着灶火呆坐着,除了小帖木格的几声抽泣,谁也不出声。悲伤需要力气,愤怒也需要力气,但他们没劲了,力气耗尽了,连说话的劲都不够了。人人心里都清楚,这样的风雪如果一直刮下去,毡包将被埋没,成为他们的坟墓。到时候,只有锋利的狼爪才能把他们刨出来。再后来,连狼嗥都没有了。也许他们已经被雪埋起来了,听不见了。饥饿变成了困倦,人们不知道自己睡着还是醒着,不知道白天还是黑夜。大概到了第四天,风停了。
铁木真挣扎着站起身去推门,门被雪封死了。他用分食的刀子卸下帐门,从雪里爬了出去。他没叫哈撒尔和别勒古台,就一个人,他一定要找到食物救活全家,直到吐完最后一口热气。
刚一抬头,他吓蒙了:那只狼正立在门外,与他脸对脸!它身上积满了雪,前腿直立,仿佛要迎面扑上来。而此时的铁木真根本来不及拉开弓箭,拿刀也晚了,这么近的距离,人不如狼快。可是它没动。狼没扑他,它静静地站在雪地里,脊背上耸立的毛像锐利的钢针。铁木真缓了口气,伸手攥住刀。而狼依旧保持着它一贯的姿势:饿瘪的肚子垂在腰间,身体前倾,昂着头,耳朵直竖。
它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