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回过头来,花斑鹿后退了两步,但没走,它和他对视着,眼睛里充满好奇,如果这个人伸手去拿他的弓箭,它转身就跑。但他没伸手,他手里是空的,眼里没有歹意。所以,它只退了两步,这是个安全的距离,使他正好伸手够不着它。他悄悄地转换姿势,掉过身体,猛地朝它扑去。它早有防备,只轻轻一跳就闪在了一边。它还是没有跑。它觉得他是在和它玩耍,它喜欢这种游戏,不觉得危险。他绕到树后面,想从后面抓它,只差一点,结果又扑空了。它仍然没跑,等着他再次接近。它假装看不见他,只用眼梢瞥着他,看着他又从侧面绕过来,心里计算着距离。不料它听见他噢地呻吟了一声,跌倒在了地上。它惊恐地环顾周围,不知危险来自什么方向,看着蜷缩在地上的他,不知自己该往哪儿逃才对。
父亲回来了,见铁木真脚上中了一支箭,一看就知道是射猎用的地箭:绷紧的弓埋伏在暗处,细细的一根马尾系在猎物经常出没的草丛中。铁木真就是碰断了这根马尾才中箭的。父亲说,上天保佑,没伤到骨头。但他疼得直哆嗦,站不起来,回头望去,花斑鹿已经不见了。他想,这一箭是他替它中的,如果它中了这支箭,肯定跑不了。箭头上有倒钩,深深地钻进肉里。
父亲嘴里叼着刀,把他的脚紧紧夹在双膝之间,仔细打量伤口,不看他,说,疼你就喊。然后用刀尖剖开伤口,取出箭头。他闭着眼,不吭声。他打定主意,无论多疼,都不能在父亲面前流泪。后来,疼痛变成阵阵灼热,麻酥酥的。他睁眼看见,父亲正捧着他的脚,一口一口吮吸伤口里的淤血。
淤血吸净,父亲为他包好伤口,把他抱在马背上,又把那支箭仔细端详了一下,别在了腰里。铁木真懂得,自古以来,安置地箭的人从不担心射中的猎物落在别人手里,有人捉住了受伤的猎物,会根据箭上的记号,把猎物送给箭的主人。箭杆上的记号像小虫子,父亲不认识。铁木真问父亲,咱们离翁吉剌还有多远?父亲说,儿子,这里就是翁吉剌呀。他指了指山坡下面星星点点的毡帐。原来他们已经到了。这时他突然喉咙哽咽。父亲问他是不是疼得厉害。他摇摇头,没法说。因为自己不小心,让父亲带着一个瘸脚的儿子去相亲,太羞耻了!他的父亲,叫也速该的男人,草原上最了不起的巴特,他不愿意给父亲的名字蒙羞,那才是他不能忍受的疼。
他忘记了那头花斑鹿。眼前就是翁吉剌的地面了。
翁吉剌,翁吉剌,翁吉剌的毡包雪白,冒出的烟直直的,一直伸进天空里面,和云彩连在了一起。铁木真闻到了翁吉剌的味,小心记住了。有个翁吉剌人在帐门前坐着,看见两个骑马的人远远走来。前面的人气色宁定,后腰挺拔,胯下的马乌黑发亮,细腿长脖子,不一般。后面一匹白鬃走马,光脚踩在马镫上的是个少年,宽额头,嘴角深陷,脸上没有稚气。
这个翁吉剌人站起身,对他们说,远道的朋友,经过我的帐门怎么不下马呢?你嫌弃我德薛禅吗?
也速该回答说,我的儿子受了伤,他的脚被箭穿了。你认识这支箭么?
翁吉剌人接过箭看了,说,让我给你的儿子疗伤吧,他的脚踝肿了,我家有药,能给他止疼。
听了他的话,也速该下了马。正要去抱铁木真,他先自跳下了马鞍。翁吉剌人想伸手去扶,被他躲开了。他尽量挺直身体,脚步不歪斜,自己朝帐门走去,每迈一步都疼得浑身抽筋。也速该有意挡住了翁吉剌人,不要他去搀扶,他懂儿子的心思。那个叫德薛禅的翁吉剌人笑了,说,你这儿子,是个要强的。
在帐里,德薛禅拿酒给他清洗伤口,上了药,裹了。又对他的父亲说,你儿子的脚,不能上路了,你若没有急事,不如住在我家,休养两天。我家有好酒肉,有使唤的人,你别不放心。我看你的坐骑,是一匹好战马,看你的气象,不是一般人。你肯留下,是我德薛禅的福气。
父亲谢过主人,说,我是蒙古乞颜部的也速该,来翁吉剌给我的儿子相亲的,没想被地箭伤了脚。德薛禅笑了,说,昨晚我做了一个好梦,梦见一匹金鞍的白马,背上驮日月各一轮,卧在了我家门前,它告诉我说,今天我家要有贵客。刚才我见你的儿子仪表不凡,有豹子的额头,目光像鹰,我心里不由得盘算,莫不是我的梦应验了?父亲禁不住欢喜,说,我妻子早就告诉我,说你们翁吉剌的男子善言语,你的话叫我听了心里舒坦。德薛禅说,你不是问我这箭是谁家的么?感谢长生天,它长着眼睛,只伤了你儿子的筋肉,却躲过了骨头。这是我家的箭,随长生天的意,它把你们给引来了。
当晚,德薛禅对他的妻子说,我早听说过,这个也速该是有名的蒙古巴特。我看他的儿子面相不错,想留下他给咱家做女婿。妻子说你想得倒好,咱这女儿,早都叫你惯坏了,不知道人家看不看得上呢。他们的声音,在羊油灯里晃着,全被孛尔帖听去了。她在被窝里闭着眼睛,张着耳朵。她不是故意偷听,是那声音自己钻进她耳朵的。起初她并没在意,后来才知道他们在说她的事情,她未来的婚姻。
父亲说,我看那少年像个有骨气的。
母亲说,只要他是也速该的儿子就行。
父亲说,他们那边日子不安稳。
母亲说,好前程自是多磨难。
父亲说,我怕你心里舍不得。
母亲说,听说那孩子的母亲也是翁吉剌人。
父亲说,不错,也速该的妻子就是翁吉剌人。
这是孛尔帖听见的最后一句话,她睡着了。
第二天起来,母亲给她用碱水洗了头发,又拿茶水浸了;洗净了眉眼、脸面、耳朵,搽了酥油,戴了一对银耳环和一只银手镯,又换上棉布袍子,用丝绸腰带系了,登上一双麂皮厚底靴。母亲在她耳边说,你看,就是这支箭把也速该的儿子带到了咱家,感谢上天,愿它给你带来好运。孛尔帖把箭拿在手中,看那箭杆直顺、光滑,刻着他父亲的姓氏,黑铁的箭头是三棱的,尖锐,有倒钩。如果没人碰它,它永远不会动,直到风吹雨淋,弓弦腐烂;如果碰得巧,它足能射穿一只狍子,不料被他踩着了,听说他的名字叫做铁木真,他的脚肯定流了不少血。一想到这儿孛尔帖就忍不住想笑。
中午,孛尔帖被母亲领进了客人住的毡帐。
毡帐里烟雾腾腾,锅里煮着羊肉,男人们在喝酒。这种场面孛尔帖见得多了。他们从早上就开始喝,此时差不多都醉了,在他们的身体里、目光里、说话的声音里都充满了酒气。那个铁木真在一边坐着,他没喝,受伤的脚藏在袍子下面,不愿意被人看见。父亲德薛禅用他的酒嗓子对也速该说着酒话,她听见他说,被众人追求的,未必是好的,自己送来的,未必不好,也速该巴特,今天我把女儿领来给你看,但愿她能配得上你的儿子。你若看得上,咱们以后就是亲家,你若看不上,咱们接着喝酒,就算我刚才说的是醉话。孛尔帖上前给客人添酒,听见也速该对她的父亲说,我的亲家,你舍得把这么好的女儿许给我家,那是我儿子的福分,我以孛儿只斤家族的荣誉起誓,将来,他就是把脑袋掉了,也不会伤她一根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