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木真的头枕在父亲的膝盖上,他想,刚才他不是害怕狼,是害怕自己的恐惧。其实,在父亲面前,他不用为自己的恐惧羞耻的。父亲是天下最勇敢的人,父亲告诉他,勇士的勇敢就是不让别人看到他的恐惧:仇人、朋友、他的妻子,包括他的马。只要藏得好,恐惧不是坏东西。这是父亲亲口对他说的,父亲瞒住所有的人,却吐露给了自己的儿子,真好,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像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一个叫也速该的男人和一个叫铁木真的男人。他发现,当他不用为恐惧羞耻的时候,恐惧就真的不见了,只觉得困,马们嚼草的声音很好听,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儿子熟睡的脸不像孩子,是孩子中的大人,说是大人中的孩子也行。也速该头一回和儿子如此亲近,不太习惯。儿子是什么呢?在他们没长大之前,就是他们母亲身边的一群小狗,在毡帐里吃喝打闹,让他们的母亲不寂寞,也让他的身子后面不空虚。不过就是这样。可是忽然有一天他们长大了,大得能娶亲了,这时候你才真正尝到了做父亲的滋味,那份沉重。做了父亲的男人和没做父亲的男人不同:儿子使你有底气,也有牵挂。像一棵树,铁木真就是这棵树上的一根枝丫,如今他长长了,但尖儿还是嫩绿的,他必须及早教给他一些东西,让他快一点生长,变硬,经得起风雨。
狼们又在嗥叫,互相招呼着,再次聚集起来。
头顶上的云黑烟一般飘浮着,有时候会露出一条缝,月亮一闪,又不见了,像刀刃。
也速该坐在火堆前,挺直后腰。他不能睡,还要不断地给火堆添柴。如果他睡着了,火熄灭了,狼群一定会从四面八方扑上来,吃掉他们。可是他的儿子正在他右边膝头上睡得香甜,刚刚摆脱了恐惧,在梦中笑呢。他左边的膝头上放着弓箭和刀,右手胳膊挽着四匹马的缰绳。狼群正围拢过来,一点一点地挪,悄无声息。也速该心里清楚,如果有一匹马受惊,跳蹿出去,立刻就会惊动别的马。乌青马拽不住,他也拽不住。相反,他和儿子都会被拖进黑夜中的狼群里。同样,如果有一只狼胆敢扑上来,其他所有的狼都会一拥而上,那时,放在他膝头的刀和弓箭根本用不上,在天亮之前,他们就会变成一堆白骨,眼窝里积满蚂蚁。
我这儿子的性命是上天给予的
是我取了祖先的仇敌
送给他做了名字
他是一个好男儿
命比石头都硬
他敬畏不死的长生天
热爱自己的母亲
从不与兄弟抢粥饭
不去打扰邻家的狗
长生天保佑他
将来强过他的父亲
让危险来临的时候
绕过他的影子
刀箭到来的时候
只伤及他的毛发
想取他性命的
定在梦里噎死
想吃他肉的
定被骨头卡死
我的儿子铁木真
是天生的战士
只能折于征战之中
不会死于虎狼之口狼亲亲让我告诉你
我家有成群的牲畜
当你饥饿时只管去吃
拿去喂养你的儿女也行
要是有人和你计较
那不是也速该的亲人
你穿过黑夜看我来
叫我知道你活着不易
当冬天下雪的光景
你还在风中奔跑
地鼠们都叫黄鼬掏光了
你没有吃的喂养儿女
当你生下的幼崽被鹰掏了
被豹子叼了
让野狗咬了
被鹞子啄了
你是多么的伤心
在你仰面哭嗥的时候
上天也会落泪和你一样
我是六个儿子的父亲
我的儿子睡着了
梦见了太阳光
他梦见他的将来
统领着千军万马
打头儿的像狮子一般强壮
殿后的比豹子还机灵
追随他的人比蚂蚁还多
智慧的人都愿与他为伴
凡爱他的人
将得到车帐
凡恨他的人
将死于荒野
凡信任他的人
将分享他的光荣
凡嫉妒他的人
将一生受尽嫉妒的折磨
他的所到之处
将是一马平川
他的所过之处
青草茂盛……
天快亮的时候,也速该还在唱。手中的酒壶快要喝干了,他唱得嗓子疼。刀和箭早从膝头掉在了地上,火堆已经燃尽,飘着蓝烟。铁木真在他腿上睡着。他面前那些灯盏似的绿荧荧的狼眼睛渐渐淡了,浅了,成了没有颜色的冰,它们耳朵和身体的轮廓显露出来。
也速该这才发现,它们居然离他如此的近,差不多一跃就能扑到他怀里。但是它们都没动,前爪伏在地上,竖着耳朵,淡漠地看着他,目光里没有敌意,倒是很忧伤似的。天真的亮了,天地之间像被谁割了一刀,破了,透出曙光,血水似的泻出来。那些灰黑的家伙抖抖身上的毛,累了似的,耸立起来,掉转头,懒洋洋地走了,露给他许多毛茸茸的屁股,或许还有什么不放心,舍不得,走出一段又回头看看,然后才跑动起来,颠颠的,变成了一些黑点,消失了。
铁木真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变白。见父亲还在睡,睡得很死。奇怪,父亲仰躺在地上,为什么胸前干燥,肩头却湿湿的,沾满了露水?昨晚他在父亲腿上睡觉,梦见被狼群层层围绕,有人在唱歌,狼们在歌中舞蹈。更奇怪的是,在歌里他居然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唱歌的人是谁?他想看看,刚站起来,就绊了一跤,咕咚一声摔出了梦外。他醒了,歌声还在耳朵里,眼前却是干干净净的,连一只狼的影子都没有。他爬起来,为父亲拽平身下的皮褥子,垫好脖子,把酒壶收了,火灭了,给马备上鞍子,系好肚带,把缰绳松开。
然后,他坐在乌青马旁边,吹他的牛角鸣嘀。现在他能吹出六种声音,如果明年能再见到札木合,他也应该能跟札木合一样,吹出九种声音了。不过母亲说,如果相中了亲,按翁吉剌当地的习俗,他必须在那里留住三年,就是说,他将三年见不到他的札木合安答,这是他最不情愿的。三年,哦,真是太长了。
太阳升起来了。
乌青马张大鼻孔,叫着,拖着缰绳在沉睡的主人跟前跑过来,跑过去,急着上路。是的,它想早点离开这里,越快越好,省得那些家伙再返回来。那些成群结伙的,凶恶的,吃肉的家伙,尖牙齿,尖爪子,绿眼睛,还有从它们口中发散出来的气味,那是死亡的味。
乌青马嗅得出来,它们热烘烘的,腥臊的气息没有散尽,滞留在它们伏卧过的草丛里,臭得要命。在昨夜的昏暗中,同伴们紧紧地挤靠在它身边,打着战,把恐怖传染给它,但它没动。主人在抚摸它,主人的手指摸过它的脖子、脸、胸和腿,动作极其温柔。
乌青马懂得这种抚摸。过去,每次打仗的时候,或者之前,主人总要这样摸它,使它镇定,然后憋足了劲,猛冲过去,转弯,再冲过去,跨过倒下的人和马,躲过身边的箭。它是主人的腿,主人的另一双眼和另一副耳朵。主人的愤怒就是它的愤怒,主人的胆量就是它的胆量。它领会主人的心,还有他的形体、分量,他的神色、动作、气味、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反过来也一样。
乌青马终于把主人给弄醒了。
也速该睁开眼,阳光晒在肚皮上暖烘烘的,乌青马不停地拿鼻子蹭他的脸,拱他,呼哧呼哧,催他上路。也速该没动,他唤来铁木真,指上面让他看。顺着父亲的手指,铁木真看见一只鹰在头顶上盘旋,父亲让他再看,他看到了粉粉白白的云,云的后面是天,澄蓝澄蓝,铁木真脖子都仰酸了。那澄蓝分外坚硬,他的眼力穿不过去。他仍然使劲地看,猜不透父亲是什么意思。最后,眼珠子都看疼了,眼前浮起一片虚幻迷蒙。也速该说,咱们昨晚过夜这地方叫做野狼甸子,平常,连灰头鸟(灰头鸟,即猫头鹰。)飞过这里都要翅膀打战。感谢长生天佑护。
学着父亲的样子,铁木真摘了帽子,低下头,一股热泪从眼眶涌出来。他知道了,昨夜梦中的歌声,原来是从天上传下来的。天不是他眼睛能看到的湛蓝,在那后面,人眼穿不透的深处,那里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无论人还是狼,还有土里的虫蚁,都不能抗拒。路上他们捕鱼,狩猎,十分的快乐。捉了一只狍子,射了八只水鸭,还有草鱼和天鹅蛋无数。他们逮了一只麋鹿,放了,抓了一窝沙狐,放了。还遇到一群黄羊,他们也没去追。也速该告诉儿子,他们的前面是阔连海子,过了阔连海子就到了兀尔什温河,那里住着的是蒙古乞颜部的世代仇敌塔塔尔一族。我们若想绕过他们啊,要多走三天的路,若带着兵马从这里过啊,必被他们捉。我们两个就从他们中间穿过去吧。
铁木真惊异:那塔塔尔不是我们的仇人吗?害死俺巴亥祖先的不就是塔塔尔人吗?父亲不是杀了他们的首领,做了我的名字吗?也速该对他说,我们到翁吉剌去走亲,不是来打仗,我不是也速该,你也不是铁木真,我们只是一对过路的人。儿子你听好啊,按草原的规矩,没人会问你从哪儿来,到哪儿去,遇到酒饭只管吃,遇到帐篷只管睡,不用问主人是谁。仇人在战场上,不在锅灶边。儿子,见了塔塔尔人你不要慌张。
在铁木真心中,塔塔尔人和仇恨是一个词,塔塔尔就是仇恨。每个蒙古人都是为报仇而生的,不知道自己的仇人是谁,如同忘记了自己的父母。但仇恨是什么?战场的厮杀、呐喊、刀、箭、血、死亡、胜利……对铁木真来说,一点不具体。他从未当面见过仇人的模样,父亲的计划让他兴奋,浑身的肉紧绷绷的。父亲说,除了战场上,他从未私下见过塔塔尔人,所以塔塔尔部没人认识他,看到一个过路的大人领着一个孩子,他们想不到这个人就是也速该。父亲的话让铁木真敬佩,可他说话间又把他当成了孩子。他想做出大人的事给父亲看,但不知做什么才好。他的父亲太了不起了,宽大的身影为他遮住了一切。他想,总有一天自己也会做出几件了不起的事情,让父亲为他骄傲。如果他是札木合,此时就会对他的父亲说,将来有一天,他要做汗中之汗,收管天下。父亲听了肯定高兴。可他说不出来,因为,那是札木合说过的话,他不愿意重复。再有就是,铁木真发现,有些话他说不出口,他想,这些话搁在心里,比用嘴说出来好。
捕鱼儿海子,阔连海子,中间是兀尔什温河,这里住的是塔塔尔人。歌里是这样唱的。傍晚,铁木真跟他的父亲住进一家塔塔尔人帐篷里。父亲把途中取的猎物送给塔塔尔人,塔塔尔人拿出最好的奶食和奶酒招待他们,为他们杀羊煮肉,和平常人一样。这家塔塔尔人不善言语,没问客人叫什么,从哪儿来,只是敬酒。他们笑得不多,但看得出来他们心里高兴。客人没醉,主人先醉了,躺在铺上呼呼大睡。第二天早晨铁木真发现,主人已经为他们备好了奶食,喂好了马。
塔塔尔地面宽阔,天黑之前,他们又进了另一家毡帐。这家主人喜欢喧闹,乘着酒兴跳舞,跳起舞来身上挂的东西就叮叮当当地响,各种各样的饰物,铜的,银的,据说都是来自金国的赏赐,让铁木真看得眼花。父亲坐在他们中间,就像一家人。父亲的话不多,但酒量很大,让主人十分欢喜。塔塔尔人还对父亲夸奖他,说你这儿子很会使刀子,面前的骨头吃得那么干净,将来一定有出息。早晨,天还没亮,父亲就叫醒他,两人拉马上路了。这时,塔塔尔人还没醒。
头一个晚上铁木真没睡,耳朵始终张着,听着帐外的动静,刀子放在手边,以防有人害他的父亲。但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父亲躺在塔塔尔人身边,睡得很塌实。第二个晚上他实在太困了,使劲睁开眼睛盯着天窗,听着父亲的鼾声与塔塔尔人的鼾声混在一起。天空暗蓝,星星像钉子,被天窗框住,动弹不得。有个人影探了下头,又倏忽不见了,因为背光,看不清面目。是不是盗马贼呢?如果他想盗马,乌青马是不肯跟生人走的。但帐外没有一点响动。那人又从天窗上探进头,溜进来了!铁木真想喊,被捂住了嘴,去拿刀的手也被攥得死死的,他正拼命挣扎,被父亲推醒了。
他们就这样穿过了仇人的地面,只是做了个噩梦,没伤一根头发。铁木真有点失望,他亲眼见过了塔塔尔人,他们太平常了,不丑恶也不可怕,甚至,他觉得他们不值得他憎恨。
父亲说快了,咱们离翁吉剌不远了,儿子,你用鼻子能闻见它的气味。树越来越多,风也变软了,空气里果然有股清香。铁木真下颌垂在胸前,听着父亲说话,睡着了。
他的胯下是一匹好走马,蒙力克专心为他挑选的。这匹白鬃骟马最适合走长路,又快又稳,走起来像贴着草皮飞,马背上的人几乎感觉不到颠簸。所以,铁木真醒来的时候以为自己还在马背上,顺手一拽,发现缰绳不在手里,自己的身子倚在一棵大树下,天空被茂密的树叶遮蔽着,十分凉爽。树丛中叽叽喳喳的,听不出有多少种鸟叫。四周都是树,铁木真从没见过这么粗、这么密的树。父亲不在身边,可能发现了什么猎物,自己搜寻去了。过一会儿就会背来一只獾或者野猪什么的。周围静极了。他听见身后一阵的声响,感觉脖子后面有一道目光,而且不是人的目光。他缓缓回头,见一只鹿站在身后,正偏着头看他,一身好看的花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