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着听,在草地上,张着鼻孔,眯着眼,别人还以为他睡着了,其实没有,要是察拉合唱错一句,他能立刻听出来。但察拉合没唱错,不可能,老察拉合能唱出祖上十九代的故事,从没错过。是这些故事把他唱老了。年轻时候的察拉合长什么样子,没人见过,也速该也没见过。察拉合比他大二十岁、四十岁,或者一百岁,谁知道呢。也速该还年轻,他每次出征前必听老察拉合唱歌,他是蒙古乞颜部的首领,他就是听他的歌长大的。这个老察拉合没有眼睛,靠鼻子分辨早晨和傍晚,男人和女人,不用看。
他听他唱,顺便想着心事。耳朵听歌不妨碍心里想事,可以分开,也可以合在一起,怎么都行,像平地走马,走到哪儿算哪儿。太阳累了,躺下了,扑通一声。风停了,浮尘还在空中飘,一层黄,一层蓝,一层红,渐渐重叠,沉落,在颤动的马耳朵上,狗尾巴上,又被抖落到草地上。帐篷里飘出肉香,和浮尘们掺在一起,带着土腥气,黄昏的气味。秋天的黄昏就是这个味儿。察拉合接着唱他的,不管有人听还是没人听,从来都是这样:他想唱的时候谁也拦不住,不想唱的时候打死也不会开口。当他唱到伟大的阿阑母亲与天光相合的故事时,也速该的眼前浮现出诃额伦的脸。诃额伦不是阿阑神母,诃额伦是也速该的妻子,纯正的翁吉剌女人,高个子,鹿眼,弯眉毛,皮肤细腻光滑。
去年,他和兄弟们打猎,在山窝后面的雪地里看到一对女人的靴印,两只靴印中间有个窟窿,拳头样大小,这是一窝新鲜的尿迹,深不见底,如同冒着热气的泉眼,穿透了冻硬的积雪。他一看,心立刻抽紧了。他还发现,不远处有一条车辙,也是新鲜的。就是那辆来自翁吉剌的婚车,被一群蔑尔乞人护着。于是,他对他的兄弟们说,这个女人是长生天长生天,古代萨满教和蒙古人特别的指称,大意为:不死的苍天;主宰万物之灵的永恒之物。送给我的,她能为我生一被窝的儿子!
打散了蔑尔乞人,他把她带回了蒙古乞颜部,为她换上新娘的衣服,他问她叫什么,她说她的名字叫做诃额伦。
这个诃额伦跟别的女人不一样,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什么,平时翘着下巴颏,看人的眼神不躲闪。当他喝醉了酒,冲她举起拳头的时候,她不怕他,不哭不叫,就拿那种眼神看着他,说,可怜的。真是奇怪,她可怜他!她的声音不高,语气平静。更奇怪的是,她那么一说,他的拳头便松开了,自动的。再以后,乞颜部的人都传开了,也速该成了不打女人的男人。别的女人们说,凭什么呀?让醉酒的丈夫把拳头藏进袖筒,像猫一样去睡觉?她们说,男人有火气不让他发出来,存在心里要憋死人的。
别的女人怎么说,他不在乎。与诃额伦在一起,他的心情舒畅。
春天,诃额伦的肚子鼓了,兀孙萨满萨满教,北方民族的原始宗教,信仰万物有灵。萨满的职责为主持祭奠、占卜等。从她脚下的影子里看出,上天给也速该巴特巴特,也称把阿秃,即蒙古语中勇士、英雄之意。送来了一个儿子。诃额伦就对他说,也速该我的亲丈夫,你不要为我担心,听我的,你再去娶一个女人吧,在我们的儿子降生之前。
这时,塔塔尔人来了。塔塔尔是蒙古乞颜部的世代仇人。
老察拉合唱道:
合不勒汗虽有七个儿子
都不曾委付,他把汗位给了相昆毕勒格的儿子
俺巴亥管了,俺巴亥汗为了众人的平安
要去与塔塔尔人结亲
…………
走过了捕鱼儿海子、阔连海子
中间是兀尔什温河
住在河边的塔塔尔人不知好
将俺巴亥汗拿了,送去给大金国杀了
俺巴亥捎话回来叫子孙们记着
把五个指甲磨破了
把十根指头磨秃了
也要给我报仇
从刚懂事起,一听到这几句,他就两手抽搐,疼。可是十根指头好好的,一个不缺损。这个疼在心里,是祖先留下的,一疼就想起仇人,想去抓刀,或者弓箭。那些金国人,还有替金国做猎狗的塔塔尔人,他们每过三年都来剿杀一回当时金国针对漠北草原各部的“减丁”政策。,生怕他们毡帐多起来。这一次也速该不想躲,他打算顺着斡嫩河下去,迎到半路去截杀仇人,像刀尖横穿肋骨。愿长生天保佑他击败塔塔尔人。兀孙萨满把羊胛骨放进火中,观察它烧裂的纹路,羊胛骨吱吱地冒油,然后就出现了裂纹,一条,两条,很多条,其中有一条是横的,像刀刻出来的,把别的纹路都切断了。对了,这就是他,长生天护佑也速该巴特。于是,也速该告诉人们,为祖先报仇的时候到了。
对丈夫的决定,诃额伦不惊讶,她一只手放在鼓胀的肚皮上,另一只手握住也速该,说,上天保佑,孩子等着你回来给他起名字呢。也速该说,他的名字早有人给起好啦。诃额伦问他叫什么。他说,就是第一个死在我手的塔塔尔人。我将把他的名字取了,送给我的儿子!
天快黑了。老察拉合还唱。也速该的后背凉了。好多毡包闪出光亮,星星似的散落着。从察拉合的歌子背后能够听见传令人的马蹄声,有许多,这些人把他的号令从一个包带到另一个包,再由这个包里的人传到下一个包,越传越远。三天之后,他们都将离开自己家的毡包,聚集到他的身边来,带着各自的武器。十六岁到六十岁,所有的男人。
女人们不问什么,用不着,从刮进帐门的风中,她们闻出了仇恨的气味。她们的男人,本来就话少,现在更安静了,就那么坐着,在你面前,让你看着面生,心疼。他眼睛看着你,心早就跟随苏鲁锭苏鲁锭,三岔的长枪,缚九根牦牛尾,象征最高权力,也是指挥战斗的军旗。走了。女人们都知道,上天生出这些男人,就是为了让他们去战场厮杀、报仇的,你不能把他留在家里。这种时候该替他们把打仗的马刀和皮甲拿出来,擦干净,放在门口,把盛奶酒的皮囊灌满了,放在枕边。母亲为了儿子,妻子为了丈夫,女儿为了父亲。从来就是这样。
翁吉剌的地面上雨多、风软,男人们好脾气。每年他们都挑出最肥的牲畜送给邻近的金国人,还有最白的姑娘。翁吉剌男人舍不得他们的地面,不想与金国结仇,哪怕心里委屈,脸上绝不露出来。这些事情诃额伦十四岁上就懂了。她听她的祖母说,金人和汉人管他们叫白鞑靼,还有一种黑鞑靼在西边的地面上。黑鞑靼们不怕金国人,他们胆子大,都是合不勒汗的子孙。那个威名远扬的合不勒汗,敢揪金国皇帝胡须的合不勒汗,他的妻子就是一个翁吉剌女人。诃额伦不傻,她能从祖母的话音里听出来,祖母羡慕那位嫁给合不勒汗的女人,那个女人给合不勒汗生了七个儿子。祖母还说,和男人不一样,女人天生有两条命,一条是父母给的,另一条命就是男人给的。诃额伦在心里偷偷算过,头一回不过十几年,另一回呢,她就不知道了,要是活得长,就是一辈子。她见过金人,穿镶银铠甲的那种;也见过拉骆驼的波斯人、会看书的畏兀儿人,还有汉人,这些个男人都太精明,包括自己的父亲和哥哥,他们脑筋太过灵活,心又小,什么都不舍得撒手。诃额伦对自己说,我不要这样的男人。
后来祖母做主,把她许给了一个名叫赤列都的蔑尔乞人。听说这个赤列都的哥哥名叫脱脱的,统领着鄂尔浑河边三姓的蔑尔乞部落。那天,祖母盖着三层貂皮被子也暖不过来了,有点糊涂,竟把诃额伦当成了年轻时的自己,她吐着寒气说,翁吉剌的女人生来心大,嫁就要嫁给收管天下的人,让后辈脸上有光彩。说完这话自己先脸红了,是女孩子那种羞红,从眼睛下面蔓延开去,一直到脖子下面。身穿嫁衣的诃额伦跪在祖母身边,不知道怎么才好。最后,祖母抓着诃额伦说,孩子,你吃苦了。诃额伦没听懂,祖母就咽气了,临死嘴还张着,两颊鲜红,特别好看。
脱下了嫁衣的诃额伦成了赤列都的妻子。可是,诃额伦不相信,这个赤列都就是把她再生一回的那个人,好像什么地方弄错了,不对劲。赤列都对她百般的好,好得让她害臊,没处藏没处躲。他为她脱靴子,帮她梳头,一遍一遍叫她的名字:诃额伦诃额伦诃额伦诃额伦,像唱歌。诃额伦觉得自己在做梦,一共十天。第十一天她要跟赤列都回到鄂尔浑河边的蔑尔乞部落去。
返回蔑尔乞部落的途中,诃额伦在帐车里一路摇晃,帐车里铺着熊皮,挂着毡帘,很暖和。雪被车轮轧得吱吱嘎嘎地响,几个蔑尔乞士兵在前面引路,赤列都跟在后面,西北风打在后背上,推着他们一路往前走。路上遇到的毡帐越来越少,地面越来越开阔。她吃睡都在帐车里,尿尿的时候才出去,避开人,到山后面的雪窝里。这一天,她刚上车就听见一声唿哨,像锥子扎进耳朵。她浑身一激灵。
“是也速该!快跑!”蔑尔乞兵们喊。可是来不及了。
唿哨从前面传来,又从左面传来,再从右面传来。驾车的马扬起蹄子,原地打转儿。诃额伦觉得忽悠一下,仿佛天地翻转了。一帮人嗷嗷叫着,根本看不清他们的长相,嗖地从眼前穿过去,带着风,嘴里的热气喷在她脸上,一眨眼不见了,一眨眼又来了。他们不伤她。故意的。她看见蔑尔乞兵都被冲散了,跑的跑了,没跑的被砍倒在雪地里:咕咚一声,咕咚又一声。只有赤列都还在马上立着,僵直着,脸上表情很奇特。那是诃额伦第一次从男人脸上见到恐惧。她冲他喊,嗨!快跑啊赤列都,要不你就没命了!别管我了,天下女人有的是,你要是忘不了我,再娶一个也叫她诃额伦,求你啦赤列都,快跑吧赤列都!
她的话没说完,两脚已经离了地面,像根羽毛被人拈起来,放到了另一个马鞍子上。那人的手紧紧地箍着她的腰,勒得她喘不过气。她哭了,使劲扭转脖子,从泪水中看见赤列都的背影远远地消失了,剩下那辆婚车躺在雪地里,没人要了。
到了乞颜部的毡帐,女仆斯琴为她抹去眼泪,换上新的嫁衣,称她为夫人。诃额伦知道,她成了另一个人的妻子了,这个人叫也速该。这个把她掳上马背的男人长着一双细长的眼睛,看着你的时候不错眼珠。不知道为什么,在他面前,诃额伦忘了害臊,也这样看着他。再后来,她就把自己给了他。还能怎么样呢?她累极了,在他的怀里睡着了,像鸟归了巢。她的身体告诉她,这才是那个把她再生一回的人。从此,她再不想别的啦,她把心咽进肚子里,成了真正的也速该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