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酒店生活

吸尘器的声音响起,七海睁开了眼睛,伸手去摸时钟。床边一侧有个老旧的闹钟。下午一点三十分。原来睡过了头,到了下午。看了看手机,电池没电了。她想起和安室的通话。对了,那个时候,电池没电了。安室一定很担心吧。

七海在挎包里翻找,看看有没有带充电器。充电线露了出来。用它将手机插在插座上,手机屏幕上开始充电的信号亮了,七海暂时安下心来。

看了看四周,这是一家十分陈旧的酒店。白色的墙壁脏兮兮的,到处是污痕。推开窗,眼前出现几幢情人旅馆般的建筑。昨夜闪烁的霓虹灯就是这些酒店的招牌。但白天暴露在阳光下,看上去只有寒碜的感觉。

这究竟是哪里?七海完全没有头绪。

起床走进洗手间。自己的脸大概很吓人吧,七海照了照镜子。奇怪?这是怎么回事?出乎意料,脸上的气色竟然很好。她心中纳闷,不由得打起精神,用酒店的香皂洗了洗脸,用酒店的牙刷刷了刷牙。并没有饥饿感,不过必须吃点什么。身上穿的还是那件为参加法事而穿的黑色礼服,黑色的长筒丝袜上到处都是洞。大概摔倒过吧,也说不定是行李箱撞到腿的缘故。记不清了。她脱去丝袜,穿上鞋子,打开房门。

走出去一看,那里是个乱得恰到好处的平民区。小酒馆和情人旅馆分散在各处。七海在便利店里买了两个饭团和一份沙拉,拎着购物袋返回酒店,重新看了看酒店名字。“EXE蒲田”。终于弄清了自己所在的位置,大田区的蒲田。用手机的地图APP搜了一下,这里离新家所在的世田谷深泽直线距离大约十公里。到处乱走,实际上走的距离恐怕加倍了吧。

回到房间,填饱了肚子后,七海给安室打了个电话。

“你还好吧?我一直担心来着。”

“对不起,弄得乱七八糟的,让你看到了难堪的一面。”

“你没事了吧?”

“也不是没事。”

“如果有我能帮忙的,你就说吧。”

“没,没事了。”

“现在你在哪里?傍晚时分我们见个面吧?”

安心的感觉充满了全身。感觉茫茫天地间只剩自己孤零零一人时,“见个面吧”这句话就像一剂特效药。

“啊,好,一定!”

“啊,抱歉。今天有点别的事情。明天可以吗?明天傍晚。”

“啊,可以。没关系的。明天后天都可以。”

“真的吗?后天也可以,是吧。”

“啊,是的。”

“那么,后天见。”

“对不起,你这么忙。”

“对不起。说忙也忙,不忙起来,挣不到饭钱啊。”

和安室约好了见面时间,也让七海的心情从容起来。她决定用手机找工作。就像安室说的,光待着是无法生存下去的。

用“兼职”这个词搜索,出现了几个关键词。

面试,招人,高收入。

她试着点了下“高收入”这个词。

“高收入兼职,当天结算,三十分钟两万日元,当日短期兼职CREAM公司。”

那个网站上说,不是风俗业,也不是性工作。页面设计非常简练利落,一点可疑的地方都没有。“想去美容美甲却又没钱的你,就这样死心还太早了点。”网页上全是这样的开场白,让人感到遗憾的是,具体的工作内容一点都没有写。现在正巧是招聘新人的宣传期,光是去面试就能得到三万日元。哪有这么傻的。说什么新生募集[1],现在已经是秋季了。

总感觉太危险了。换一个网站看看。

“高收入职位,只限女性!日结!SOFT TOUCH公司。”

再仔细看了看,是拍成人录像的公司。七海想到了似鸟。她现在在干什么呢?那时的她看起来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居民,现在却不是与己无关了。手头拮据要找工作的话,社会上就是这种行业等在最前面。过了那道线,就是在学校里接触不到、闻所未闻的异世界。

敲门的声音响起,有人来了。打开门一看,门口站着打扫卫生的女工。

“现在可以帮您打扫房间吗?”

“啊,抱歉。不用了。”

“那么,需要的时候,请您给前台打电话。”

“啊,好的。”

清洁女工关上门。七海突然站起身,打开了房门。

“那个……我正在找工作,不知这家酒店有没有招人?”

“现在究竟缺不缺人手呢?要说清洁工的话,还在招。小姐您不喜欢打扫卫生吧?”

“啊,我不介意干打扫的活儿!”

“真的吗?这么年轻漂亮,真是可惜了。要我帮你问一下吗?”

“呃?真的可以?”

过了一会儿,清洁女工带着经理来到了房间。

“就是这位客人,想在咱们这里找份工作……您叫什么?”

“我姓皆川。”

“您好,我是经理川本。请多关照。”

经理微微一笑,露出黄色的牙。

“您希望做打扫卫生的工作?”

“是的。”

“她这样的去前台更合适吧?”清洁女工说。

“前台现在没有空缺。”经理川本说。

“没……那个,我不介意干打扫卫生的活儿。”

自己现在的精神状态不适合出现在人前。七海这么想。

“那么,先这样吧。简历你带了吗?”

“啊,简历吗?现在没有带。”

“之后可以补上。到时候送到一楼的办公室就好。”

“啊,好的。”

七海得到了这份工作。

太棒了!

以前找工作时,有这么开心的时候吗?

七海第二天就开始工作。工作基本是从上午十点到下午三点,时薪一千日元,一共五个小时,一天工资五千日元。偶尔会在其他员工休息的时候换到别的时间,据说有时也会换到夜班。七海一直以为客房打扫只在白天入住和退房的时间进行,但因为这家酒店的位置,把这儿当情人旅馆的客人也很多,这样的客人待个几小时就走,所以得赶紧进去打扫,迎接下一位客人的到来。

昨天帮忙带经理过来的清洁女工叫高田克子,她教会了七海如何打扫房间。两人一组,拆下床上的床单,然后换上新床单。高田用“拆床单”和“铺床”来形容这项工作。之后就两人分工,手脚麻利地打扫浴室和收集垃圾、收拾床单。

“这是体力劳动。要是身体坏了,就不能工作了。尤其是腰出了问题,那可就完了,所以必须当心。”

换床单、打扫洗手间,都是会对腰产生影响的动作,所以她首先提醒七海。

“不行不行。这样做会伤着腰的。你可以慢慢来,别慌,别勉强自己用力抬起来。”

高田克子处理床单的手法非常漂亮。酒店里那理所当然没有一丝皱纹、服服帖帖铺在床上的床单,就是通过这样细致的手法铺好的,真是令人感动。

从午间开始,酒店的客人就不断进进出出。即便是中午,还是有客人在用房间,所以前台确认某个房间空下来后,必须马上开始打扫。据说严禁敲有客人在内的房门。

“尤其是白天客人正在那个的时候。”

“那个?”

“做爱。”

“啊……哈。”

“所以绝对不能去敲门。”

“可是,高田,昨天你敲了我的房门。”

“那是特殊情况,因为听说一个女人单独睡到了下午。要是自杀什么的,就让人头疼了。那是随机应变。”

“原来如此,谢谢你为我担心。”

“担心……要是有客人死在酒店,可就头疼了。警察一来,客人全跑了。”

“啊,对不起。不过,我根本没打算要死。”

但高田还是一脸半信半疑的表情,接着拍了两下七海的肩膀,好像在说,哎,加油,死了就没意思了。

那天晚上有花音的家教课。

“现在在旅行途中,所以在酒店给你上课,不好意思了。”

“没事。”

“那么,今天学英语?”

“嗯。”

“该讲关系代词who了吧。Who是什么意思?”

“谁。”

“对,这个学过了。不过,这次的用法稍微有些不一样。”

“老师,您感冒了?”

“呃?”

“看起来没有精神。”

“什么?是吗?没有这回事啦。没事的,老师身体可好了。”

“旅行途中不用勉强给我上课。要不就休息吧?”

“哎?你不用在意这些。我时间多得是,非常的闲。你要是想增加课时,就说吧。”

“……好。”

花音露出了奇怪的表情。七海回过神来,发现从隔壁传来正在干那件事的声音。

“什么声音在响……猫?”花音问。

“啊,是啊是啊。猫,猫!”

七海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第二天,工作结束后,七海想出门买点东西,走出酒店,发现安室早早就来了,正等在酒店外。

“哟,还活着啊!”

“抱歉让你担心了。”

“一起去吃点什么吧,我请客。”

“……谢谢。”

时隔很久再见到熟人,七海非常开心,一口气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

“原来是这样。辛苦你了。”

“是啊。我都受不了了。在住的酒店里找到了打扫卫生的工作,暂时得救了。兼职五个小时,一天能挣五千日元,不过酒店住宿费一天四千两百日元,剩下的八百日元是生活费。一周工作六天,星期日不在兼职的范畴内,让人伤心啊。”

“这样就出现赤字了吧。”

“是的。然后网上还有一个为学生做家教的课,一个月一万日元。其他的就得靠省着花以前的存款了。”

“真是一场灾难啊。”

“嗯……是的。不过,事情很怪吧?为什么我先生的母亲会有那个男人的照片?为什么毕业相册里没有那个女孩子了?现在想想,简直就像是被狐狸附体了似的。”

“灵异现象吧。”

“什么?”

“假的啦。那样的谜团,故事中都不会有的。很容易就能看出其中有怎样的机关。”

“是这样的吗?”

“首先,那个找上门的男人,可能是那种专业让人分手的。”

“专业让人分手的?”

“是的。给想分手的对象设计一段外遇关系,就像字面上说的,让双方分手。你被人设计了。”

“让人分手……还有这种工作?”

“如今这时代,什么样的工作都有。”

“可是,那毕业相册上的照片呢?”

“那种东西,做一本很简单的,剩下的就是怎么替换了。是那个男人干的,或者是你先生,或者是你先生的母亲。”

“母亲。”

“你先生的母亲就是委托人,请了那个专业让人分手的人。”

“什么?怎么会……呃?”

“我觉得,最初她雇了侦探调查你的事情。唉,弄清了许多事。看到你婆婆对你产生了怀疑,侦探就干脆提议采取那种专业让人分手的做法。一定是这么回事。”

“这么说,那个人的主业是侦探?”

“要说主业,那人的主业应该是‘什么都能办’。因为什么都做,所以也做侦探的工作,就像我一样。对了,可以进入主题吗?”

“什么?嗯?……主题?”

“前一阵子接受了你的委托,就是调查你先生有没有外遇那件事。”

“他搞外遇了?”

安室将平板电脑递给七海。上面有一张照片,好像是餐厅的招牌。安室说,一页一页翻下去。七海照他说的,用手指在显示器上滑动,照片一张一张显示出来,是在餐厅里吃饭的铁也和佳也子。

“这是什么意思?”

“母子一起用餐,是吧。”

“……”

“他母亲基本上一周有两天来东京,住在品川或高轮的酒店里。”

“什么……来干什么?是因为工作的关系?”

“只是来见见儿子。”

“什么?”

“一般一周有两天,他在外面吃过饭再回家,没错吧?”

是这样。

“哎,是个坚定的恋母者啊。不是什么外遇,太好了,是吧?”

七海凝视着电脑。又是一张照片。佳也子在七海家公寓前走下台阶的连拍。

“有时候也去你们家。你不在的时候去了几次。究竟做什么就不知道了,不过弄个毕业相册的机会倒是有的,耳钉也一样。哎,事到如今,还是这样好吧。虽然轮不到我说话,但最好还是这样去想。”

从未有过的怒火在体内翻腾,七海浑身哆嗦,不停地颤抖。

“为什么要让我……居然有这样的母子……可恶……可恶……”

粗鲁的词几次蹦出口中,但还是无法发泄心中的愤怒,不甘心的眼泪止也止不住。即便这样,还是不够。

“抱歉,久等了!”

店员满脸笑容地端上了荞麦面,她没有注意到七海的神色。

“来,吃吧吃吧。”

安室递给七海一次性筷子。

七海一边哭一边往嘴里塞荞麦面,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

分别之际,七海向安室低头请求,能不能多给自己一点时间准备调查费用。

“当然。钱什么时候付都可以,因为你是兰巴拉尔的朋友。遇到什么困难,请随时联系我。”

“谢谢。”

“那家酒店一天是四千两百日元来着?仔细想想,一个月就要十二万六千日元。要是在这边租个公寓的话,也就花个三万左右。六叠左右的木地板房间。要我帮你找找吗?”

“真的吗?”

“真的。”

“是啊,是贵啊。我压根儿没想过这些。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个废人。”

“没有这回事。我也有几个废人朋友,他们可不像你这样,你还不算啦。皆川,兼职工作周日休息,是吧?这周怎么安排?有份兼职的活儿,你觉得怎么样?”

“谢谢。我那天有空。什么兼职的活儿?”

“代理出席结婚典礼。你曾经使用过这项服务,所以用不着详细说明了。现在实在人手不足,要是你能参加就太感谢了。星期天是大安[2],是个好日子。”

原来是那个工作啊,七海有点犹豫。不过,安室一直关照自己,不好拒绝他的请求。

深夜,安室发来了侦探费用的账单,一共二十万,比谈好的价格便宜了十万日元。短信上写着“什么时候支付都可以”。七海感谢他的关心。短信的最后还附上了代理出席的详细资料。

从代理出席的委托人变成了被委托人,从雇用方变成了受雇方。七海有种奇妙的心情。


[1]日本每年4月1日新生入校,新学年开始。

[2]日本的黄道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