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先生!”诺丁少将的年轻警卫几乎是被风吹上甲板的,站到姚诚一旁,身子被来自背后的气流和前方的栏杆夹得死死的,在呼呼狂风中费力地说:“少将让我通知您,可以出发了!”
姚诚听到警卫的话没有立即表态,他还在观望。若是有人此刻站到他面前直视他双目中倒映的影像,兴许便能发现好多常人肉眼不可见的细节。
姚诚和汤尼到达前线后,从运输舰转移至塔拉姆皇家部队十三舰队的旗舰,目前停在离地面不到一千米的低空。旗舰上方的广袤空间里散布着四十多艘大小功能各异的战舰,看似无规律的队列应当是电脑仿真优化后的结果。军舰自然是不怕狂风,外壳伪装程序启动后与背景中的蓝天融为一体。
旗舰下方荒野上有皇家部队半个师的地面作战力量作为辅助,一排排的遁地坦克、星云导弹发射车和装备先进的武士藩机器人整装待发。就在警卫兵赶来汇报的同一时刻,一艘无人驾驶的橄榄形飞行舱停到姚诚面前的半空。与其说舱盖被打开,倒不如说飞行舱像只杏子被一开为二,预留给姚诚的单人座位设在钢铁重重保护的杏核中心处。
“人质找到了吗?”姚诚终于开口,没有声嘶力竭,却将每个字清清楚楚地送入警卫耳中,“汤尼先生怎么不出来见我?”
其实不用问也能猜到,小雨弥自然是没有下落,这也是为何汤尼躲着他的原因。事实上,真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姚诚可以使出三界儃地术,直接进入到这个世界的注册表中找人。只不过这么做的后果又会触及元始天尊掌控的六道安全系统,让他成为全六道最危险的人物。
“呃,据诺丁少将说,已经锁定了人质的所在,”警卫信誓旦旦地保证,“会马上展开营救工作……汤尼先生正在拉肚子,让我转告您,他会随时保持联系。”
一串脚步声在背后响起。也是奇了,单听脚步便可以判断来人性格沉稳、虚怀若谷。
见姚诚转身,面带英气的梅森中将对他说:“目前我们已经有些线索,大致可以确定雨弥殿下在某座玻色城内,具体方位还没头绪。”
看看,姚诚心道,对这么一个问题的回答就能充分展示人品。梅森中将自重身份,不肯撒谎。汤尼也不想对朋友撒谎,但选择了逃避。诺丁少将则是吹牛不上税的滑头。
“你只要一离开我们,”梅森望着前方等候的飞行舱,说道,“敌人就会开火。不过无需担忧,这只飞行舱坚固无比。”
“多谢将军,我自己可以应付。确定我师兄还没出来吗?”
塔拉姆军队前方一公里的地面上有只深洞,直径大约二三十米。洞口再过去一公里处便是敌人阿斯旺的兵力,两军目前都还没有动作,但姚诚能感觉到自己已处在多个发射台和瞄准器的精准监控之下。杀器就是杀器,远远地对准你就能给你一种压力。
洞有多深就不清楚了,没人敢走近了测。这里是六道发动机冷却系统的进气口,一旦离太近被强大的气流吸进去便是有去无回。横行于五百年前的阿斯旺族大统领巴塞厉,有着天神一样威武的机器身体和恶魔般凶狠的战斗意志,被塔拉姆军队捉住后办法用尽也无法将其毁灭,只好扔进这个进气口,那之后再也没能出来过。
而据塔拉姆的情报,两天前下去营救巴塞厉的陇艮师兄至今毫无动静,这让姚诚有种不祥的预感。
“还没出来。姚先生,请你进去后务必阻止你师兄将巴塞厉释放。那个魔头一旦自由我们就遭殃了,他打不死的。”
姚诚点了下头,将双掌在胸前并拢、揉搓,像是掌心夹着一颗珍珠。揉搓了半晌后倏地松手,一颗光球旋转着浮在空气中。这是陌岩佛陀的一颗“色空舍利子”。每个佛陀甚至高僧都有自己的舍利子,但其成分是不同的。高僧的也许更接近石头,而佛陀们的舍利则有各种玄妙的功能。
比如眼下这颗舍利,有点儿像迪厅里那种彩球灯,只不过球面上分布的十几种光源都是同一种颜色。随着转速由慢变快,朝周围发射着十几条频率不断增高的脉冲波。光球越来越亮,最终让人无法直视,连头顶的太阳似乎都跟着相形见绌、黯然失色。
梅森中将和警卫都别过脸去,只用眼角余光观望着。只见姚诚突地出掌将光球打飞出去,一直飞到深洞上方的高空停住。
接着诡异的事便发生了。洞口上方包括两军阵营这一大块空间被切割成了数不清的小方块,每个只有拳头大小。这些小方块是随机排列的,就如同堆好的积木方块被全部打散再胡乱堆在一起。右上方的一小块战舰可能出现在你左肩处,埋在地面下的石头被送至两千米的空中。
姚诚这才身子上浮、飞离甲板,如同昨夜梦中的陌岩从书房里跳出窗户去救他的小红鸟。当然他自己的身体也无可避免地被切割成几十个方块,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地在这堆乱七八糟的空间碎块里跳跃。
直至他的人完全落入洞中,高空中的光球才暗淡下来,追着它的主人而去。世界恢复原状,留下敌我双方呆若木鸡的千军万马。
洞中的吸力比洞外还要强,姚诚用真气抵制着吸力匀速下落。开始还能看到头顶上空的蓝天,很快就剩一只白色的光点。打开左手腕上戴的探照灯表,是汤尼送他的,光很明亮。深洞的侧壁滑溜平整,显然是挖掘后镶了层金属材料。
若问姚诚是怎么先隐藏又恢复修为的呢?之前小羽曾探过他几次,认为他体内不存在真气。实施起来倒不复杂,不过要先从真气在人体内运行的通路讲起。现代解剖学一早便知道人体内有“间质”这种东西存在。间质又叫基质,是遍布人全身的一个框架结构。不同于那些具有特定功能的“实质”,科学家们认为间质只对人体各个器官提供营养,起支持作用。
然而实际上这些间质中有肉眼看不见的离子通道,也就是中医常说的“脉络”。修行者修“真气”的过程之一便是强化这些离子通道。在陌岩服下药师佛为他提供的基因编辑药物变为姚诚的时候,只需再服一种抑制这种离子通道的药物,就可以给外人一种“凡夫俗子”的假象。而坐船来这里的路上他已服下释放离子通道的解药。
不得不服的是,之前在西蓬浮国的时候居然被小羽猜到他使用了基因编辑。只是她还不知道的是,佛要想化身为其他人,比如释迦化身为陇艮,虽是容易事,然而真身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如同猪八戒再怎么变来变去,真身还是只猪。
而陌岩所做的这种改变是永久的,以后他的真身便是刚满十五岁的姚诚了。回不去了,他也不想回。女友既然是十来岁的女孩,他为何还要念念不忘当他的大叔呢?到今天,佛国的八万四千佛也都知晓这件事,就如同他们当年茶余饭后喜欢谈论“陌岩佛陀和他的鸟”那件趣闻。这便是陌岩做事的一贯风格。够狠,够不要脸。
“嗡哇——”大约下降了两千米后,一声低吼震得姚诚胸腔颤动。这是什么声音?比机器发出的轰鸣更有生气,比猛兽的吼声更有实质的震撼力。
姚诚熄了表灯,将后背靠近洞壁,当然不是真的贴上,留了半尺的距离,这么悄无声息地向下滑。又降了大约三千米左右,他的灵识在下方的黑暗中探得一只长着九条触角的怪兽。每条触角长约一百至几百米不等,周身遍布闪着荧光的鳞片,在洞中朝上方舞动着。
怪物显然也发现姚诚了,一只尖塔般的触角朝着他伸过来。那九条触角的底部中央还有只嘴,一层层的内唇和外唇不断张开又合起来,像热烈开放后又含羞待放的花苞,饥渴又隐忍地等待着食物的喂送。
姚诚双手在胸前捻出一条光线,松开左手后光线迅速长为一条两米长的光棒。棒,不是剑,上天有好生之德。他的目标是深洞底部一侧的那个出口,若是能成功出离,他不打算击伤怪兽。
于是任由触角的尖端在他腰部绕了两圈,箍着他朝下方拽落。低头,见那只大口翻起重重唇浪,而他正朝着中心那只代表宿命的黑洞冲去。
姚诚手腕一抖,光棒以闪电的速度飞向那条缠着他的触角底部,在撞上之后整只触角一颤,松开了对他的束缚。姚诚俯身穿过其他触角的丛林,洞底一侧的出口已在面前。
片刻后,他置身于一座宏大、明亮、又闷热的机房内,这里便是六道发动机的所在了?没想到会这么安静。机房里有数不清的仪器,全速运行着却只是发出和谐的交响乐,如夜风吹拂着自己禅院里那棵千年银杏树,适合哄婴儿和小鸟睡觉。
机房中央是座堡垒般大小、形状不规则的机器,姚诚绕着中央发动机飞了一圈。在过去漫长的年月里,他对各种发机也有一定研究。面前的这些机器显然非六道科技能造出来的,不过看结构最接近轮船发动机。前庭地是艘虚空船,六道自己又何尝不是船?
然而,巴塞厉呢?陇艮师兄呢?既然有刚才的进气口,肯定也有出气口吧?
果然,出气口位于机房天花板某处。而在出口下方的地面上坐着只了无生气的武士藩。好威武的机器人!立起来的话应当有十几米高,周身布满机关和武器。看起来保养良好,无衰旧的迹象。这些天来姚诚接触过的武士藩也不少了,可以判断这只不是在睡觉,显然是没有活人在里面操控。
这是巴塞厉?难道已经死了?没空细查,上行朝着出口飞去,一头扎进另一条通道。这回可不是直上直下了,拐来拐去地十分复杂。飞了大约有七八分钟,前方骤然明亮起来,连接外界的洞口就在眼前。
姚诚停在洞外的空中俯瞰下方大地,是片一望无际的世外桃源,景色秀丽但更接近凡间的风格,不似九重天上的仙境那般五颜六色炫目多姿。时值初春,光秃的树冠下露出一座座禅房的本色。禅房的庭院里或有麒麟走动,偶尔见朱雀飞上枝头,梁上栖息的品红色灯笼花是一只只刚出生不久的灯笼鸟。
那条没有源头也没有尽头的无始河离禅房区较远,河上某处有座拱形的断桥。姚诚记得断裂处由一朵云补齐,云朵下方常年坠着片雨帘,小羽七岁时曾在那里玩过水。
怎么竟然回到佛国里来了呢?姚诚确信此刻的他并非在做梦。照理说,佛国不在六道之中,只有手握舍利子才能到达。想起昨晚做的那个梦,梦里的小红鸟告诉他,禅院里那棵千年银杏树叫“世界之树”,是六道发动机。难到这竟然是真的?佛国原来同六道发动机相连,什么人都能从那边过来吗?一般来说,凡人必须手握舍利子才能踏上佛土。
转身回望背后,隐形出口位于魇双山两座山峰之间的空隙处。怪不得那里总有烘热的疾风冒出,佛国里有其他人知道这个秘密吗?
按下云头,沿着山路下行。拐了个弯,看到半山腰的空地上面对面盘腿坐着两个人,正在交谈。这俩人体型可都不苗条,又都是光头。背靠青石、面对姚诚那人一身褐色僧衣,方额厚唇,面相庄严。若是小羽在的话,肯定会笑话他胖。而背对姚诚那人几乎赤裸,只在腰间套一条短皮裤。浑身肌肉虬结如钢浇铁铸,微低着头,虽看不到正面,却能感觉出此人的恭敬。
僧人便是陇艮了,此刻呈现的是他的真身。这位师兄虽是姚诚全六道里最亲昵的同性伙伴,然而见到他的庄严法相,姚诚还是下意识地肃穆站定,冲师兄行了个礼。
释迦将明亮的目光投射到姚诚身上片刻,收起目光后继续对近前的肌肉男说道:“巴塞厉,你还有什么问题?”
“请问佛祖,”巴塞厉洪亮的嗓音让人想起刚被驯服还未完全除去野性的猛兽,“何为‘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请问巴塞厉平日住在何处?”释迦反问。
巴塞厉单手抚胸,“我的心在胸腔内,肉体住在我那只武士藩机器人的胸腔内。而机器人被困在六道发动机的机房里。”
“五百年的时间,为何不逃?”
“逃不出去。身体太重,入口处有吸力,还有猛兽看管。而出口通往佛国,凡夫无法入内。”
“可见,‘住’便是枷锁,‘无所住’才是解脱。你的肉身并非逃不出去,也不是佛国不肯接纳你,是你的心不愿意舍弃那副曾给你带来无上荣耀和力量的机器躯壳。你若是放得下,天大地大,从今往后再没有能约束你的人和事。”
巴塞厉身子僵了片刻,随后朝释迦合十行礼,“弟子明白了。”
释迦这才抬起头,似笑非笑地冲着不远处的姚诚说:“呦,来瞧瞧我那位帅师弟又双叒叕返老还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