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小羽和谦宝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问你话的难道不是人?”
陌岩回想着那晚的情形。雷雨骤歇,星月被遮在云层后方,天钟寺的户外只亮着几盏昏黄的路灯。他行走的小道隐蔽幽暗,声音是从一棵矮树上传来的。费了不少眼力才辨清树枝间垂下的一件僧袍,空荡荡自然是没套着人。
然而僧袍领口处支着顶僧帽,帽檐下露出张小脸,有碗口般大。尖长的嘴巴周围长着细细的胡须,两只小眼睛期待地望着陌岩,像是很紧张他的回答。头下方的小手上还捧着一大片蘑菇。哦,不是蘑菇,是野生灵芝,这是送给陌岩的礼物吗?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陌岩望着对面墙上晃动的光影,对身边的两个小听众说,“那叫‘讨封’。有些灵性高的动物比如狐狸啊、黄鼠狼什么的,修行到一定阶段会尽量将自己扮成人样,询问路人它长得是否像人。如果得到肯定的回答,它的修为便会晋升到下一阶段。被否定,可能之前多少年的努力就白费了。”
“啊?”谦宝叹道,“这也太不公平了。”
“确实不公平,动物若想修道比人要艰难得多,需要经历漫长的年月,做很多善事。有句话叫‘人身难得,中土难生,大道难闻’。能生而为人并有机会接触正法,当好好珍惜,不要随意将一生耗费在无意义的事上。”这最后一句话,乃是当年浮潭长老在陌岩拜师时说给他听的。
“那陌老师怎么回答的?”小羽问。
“我说,像人。直觉告诉我这个答案对它很重要,也是因为我不认为人比其他动物要高尚多少。虽说在这六道中,人、天、修罗属于三善道,地狱、恶鬼、畜生为三恶道,然而世间绝大多数伤天害理之事,是人,而不是动物做下的。”
陌岩答过了鼠精的问题便继续朝客房的方向行去。时候已不早了,他明天还要赶路,如果起晚了就无法在天黑前出山,他可不想在山里再住一宿。
“我会报答你的……”尖细的声音在他背后颤抖地说。
当下回客房一觉睡到天亮,也不理会僧人们何时归来的。天亮后陌岩收拾好简单的行装,找知客僧道别时,想起还未拜见本寺方丈。
“方丈他老人家一直在闭关,”知客僧面带忧虑地说。
陌岩没再多问,出了寺院沿山路上行。天色尚早,日头被挡在山后,然而反射光足以将谷中的黑暗与阴霾驱散。应当说,整片山谷被僧人们打理得不错,南面能接触日光的区域种着庄稼和果树,北面是个小池塘。中央地带远看像个花园,而陌岩现已知晓那是僧人们的墓地。
然而天钟呢?昨晚响彻山谷的天钟在何处?
正琢磨,前方山路上迎面走来三个僧人,看装扮还是武僧。打头那人四十多岁的年纪,眉骨突出,目光锐利,天青色僧袍难掩身躯的健硕,手里握着根明晃晃的禅杖。后方二人要年轻些,执棍。
这三人见到陌岩后先是放缓了脚步,盯着他的脸看了会儿。过后便不再理他,在狭窄的山路上还主动走了外侧,同陌岩擦肩而过。
“是来打架的,”小羽语气肯定地说,“见你长得比天钟寺的僧人们漂亮,不是一伙的,所以放过你。”
对这种说法,陌岩不好作评论。窗外夜空中的闪电与雷声在渐渐远去,风也弱了,雨下得细密又均匀,正是入睡的好时机。谦宝几分钟前便在同沉重的眼皮做斗争,此刻已靠着墙睡着。陌岩将他平放到妞妞身侧,盖好被子。
“别呀,”小羽不无惊慌地说,“正讲到紧要关头。”
总是很难拒绝这小丫头的要求。“那就再讲一刻钟。我只在天钟寺住了一个晚上,谈不上同他们有什么感情,但显然这三人来者不善,要我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就这么走掉,我做不到。于是等那三人下到谷中,我也跟着原路返回。”
陌岩回到天钟寺,见僧众们跪在大雄宝殿门口的空地上。正前方立着那三位来客,当中一人像是在数数。
“呵呵,哈哈哈,”手拿禅杖的中年武僧苦笑道,“我真是服了!每年天钟响时,你们当中最坏的那个就要归西,还以为数目会越来越少?这马上又补齐了一个,真是神速啊。”
执棍的同伴之一听到这里嗤笑一声,歪头冲中年僧小声道:“鼠类的繁殖能力,师兄又不是不知道?”
不知为何,与鼠类毫无关联的陌岩听到这话,心里像被刺了一下。补齐一个?哦,估计昨晚讨封成功的那只鼠已变为人样,加入到僧人们的队伍中。扫了眼地上跪的那些穿同款棕色僧袍的僧人们,也看不出谁是新来那个。
“皓坎呢?怎么躲着不出来?”中年僧又问。
“回长老们,方丈他老人家还在闭关。”
哦,原来方丈的名字叫皓坎。陌岩知古时老鼠也称为“坎精”,不知那个“皓”字又作何解释。
“那就替我转告他,经我弥勒院方丈与六大执事商议,行瘟会将提前于下月十五日举办。”
“什么?”下方跪着的僧人们慌了,“说好了还有五个月的,日子十年前就定下了。我们方丈目前还不能——”
“少啰嗦!”禅杖在地上一顿,发出清脆的叮声,绕山谷久久不绝。“若非我们明诚祖师开恩,现在哪会有你们这帮鼠辈在这里聒噪?下月十五日,记清楚了?缺席的算自动退考。”
那三人转身要离开,见陌岩挡在前方,冲他轻喝:“让开!”
“这世间的道路,”陌岩话中有话地说,“不是只给某个人行的。堵着路,非不让别人走,很讨厌是吧?”
十七岁的陌岩还未开始修习内功,更不用说法术了,然而拳王的气场摆在那里。三个武僧迟疑地互望一眼,大概平日顶着弥勒院的名头横行惯了,还未遇上过正面挑衅的。
“你哪儿来的?别不识好歹。”执棍一人说道,同时抬起手中的木棍,倒不是要打陌岩,看样子是想将他拨拉开。
陌岩伸手抓住他的棍子,先是向外一拧。由于对方手劲儿不如他,握着棍子的手便有些松了。陌岩再顺势超前一送,一棍杵在那人腹部,那人登时痛得弯下腰。
另一执棍同伴见状大怒,抡起棍子朝陌岩头顶砸来。陌岩见棍势凶猛,不敢用手接,抬腿一个上旋踢,正中棍子中央,能听到咔嚓的木头碎裂声,虽然还未断成两截。
陌岩腿刚落地,便觉一股劲风袭面,是中年僧的禅杖。此人显然是有修为的,这支禅杖由真气护着,如注入了高压电一般,直觉告诉陌岩他决不能用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去触碰。
“小羽,考考你,这时候我应该怎么做?禅杖是平直朝我心口击来的。”
“不能碰禅杖……”小羽边想边说,“首先要躲开禅杖的袭击,可以向侧面闪,也可以趴下。然而只躲是不行的,最好这个躲避的动作也能为反击做准备。”
不错,陌岩心道,就算想不出合适的反击之策,能有这种思路也是值得肯定的。
“嗯,”小羽伸手比划了两下,“敌人刺出禅杖时必有一条腿前迈,我看最好的办法是转身弯腰,一手扶地,同时甩腿后踢敌人下盘。”
陌岩惊得一时合不拢嘴。小羽描述的乃是搏击界有名的“卡波耶拉踢”,被公认最有威力的几种腿法之一。然而小羽将这种踢法用在这里并非只出于力量的考虑,还能同时兼顾躲避敌人的袭击。
是的,这正是陌岩当年用来反击的招数,可那时的他已打过数不清的大小拳赛,是经验与悟性糅合一体的产物。小羽学武这才两三个月的时间,都没正经和人打过架就能想出这种对策。看来那天上门捣乱的小混混说她是战神转世,恰当得很。
“那这些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她问。
三个弥勒院来的武僧灰头土脸地离开后,众僧将陌岩请进方丈禅院,同时派人去方丈闭关的山洞里请他老人家出山。
“我们的身份,想必小长老也清楚了,”监寺长老六十来岁的样子,右眼下方长着颗大黑痣。“说来惭愧,大约一百多年前,我家晧坎长老是弥勒院的一只家鼠。那时弥勒院的方丈是明诚长老,曾获天庭赏赐的仙丹一枚,被、被那个……”
显然,是被这只家鼠给偷吃了。
“事发后,晧坎长老被捉了起来。弥勒院的僧人们知道此事后都很气愤,有人说只要明诚长老吃掉我家晧坎长老,便同吃掉仙丹一般无二,被明诚长老驳斥了。他老人家说,学佛的目的不是为了神通或长生不老,这些都是有生有灭的世间法。如果不能看破生死、得失,如果对六道众生不能一视同仁地起慈悲心,那神通再大也只是入了魔道。”
“说得真好!”小羽忍不住叫道,“比那三个仗势欺人的后辈强多了。”
陌岩点头,他当时也是这么想的。
晧坎吃了仙丹后,已能说人话。当下痛哭流涕地发誓,不仅他自己要痛改前非,不再偷吃人的东西,还会教育更多的同类改掉恶习,一同修真。
“这就没道理了,”小羽插嘴道,“老鼠吃东西也是为了活命,不存在善恶的问题。”
“这我同意,”陌岩说。
于是晧坎被放逐到了这座山谷,在这一百多年来,晧坎不断收留流窜到谷中的老鼠,教他们修行,让他们自己种粮食养活自己。明诚长老圆寂后,弥勒院的后续长老们见这帮鼠精慢慢成了气候,担心他们走上邪路,就在谷中设了看不见的天钟禁制。每年清明这一天夜里天钟响时,谷中恶业最重的鼠精便会倒毙,以此来敦促众僧们的修行。
那这个行瘟会又是怎么回事?长老们并不希望将天钟寺的僧众们永远禁锢下去。事实上,受弥勒院管制的兽类修行群体也不止天钟寺这一家。每十年举办一次行瘟会,由这些群体各派代表一名来参加考试,考过了,整群便可获得自由。
“人有三魂七魄,”监寺长老对陌岩说,“化为人形,只是有了人的七魄。我们鼠类原本只有一魂,方丈他老人家修了百年,才修成两魂,考试则要三魂才能通过。目前他老人家闭关,就是指望着再过几个月能修好这第三魂。照理说还有五个月的时间,谁知那帮人非要提前到下个月。”
眼瞅着修三魂无望,僧人们便将方丈请出了关,商议对策。方丈是个一身雪白——白发白肤白眼珠的老人,怪不得叫晧坎,“皓”便有白色的意思。
方丈先是感谢陌岩仗义相助。陌岩问他接下来这场考试怎么办,方丈叹了口气,说:“都是天意,再等十年便是。只是不知我还有没有十年的寿命。”
说到这里,陌岩看了下表,“真的很晚了,明晚接着讲。”
站起身将自己的被褥移到上铺,被小羽一把拉住胳膊。“至少得再讲一样重要的内容。”
“我替他们去考试了,”陌岩说,就像那次替万载哥同闫虬拳赛一样。“我入了天钟寺的名册,由于身份还在瑰泉寺,算是天钟寺的荣誉僧人。”
“荣誉老鼠,”小羽嘀咕了一句。
陌岩不理她,蹭蹭两下上了床,躺好。照顾小孩这一天下来真是比什么都累。
迷迷糊糊就快睡着的时候,察觉到床边有异动。睁眼,见黑夜中眨着两只毫无困意的眼睛。
“你看我像人吗?”
“去你个小丫头!”想忍住笑,但没成功。
陌岩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三个小孩已经在院子里玩了。他换了身衣服来到阳台上,见小羽在指导妞妞打沙包,谦宝贴着墙练倒立。
看了一会儿,打算去厨房做早餐,却发觉头顶天空中有异样。先是有一列飞机出现在西边的天穹,不是由远及近飞来的,是从看不见的超高空降到视野刚好能及的范围内。也就是说,这些飞机是可以做虚空飞行的。此刻这支飞行小队正朝东南方飞行,从地面看移动速度缓慢,但陌岩知道在那种高度之上,速度是相当惊人的。
片刻后,飞机最先出现的地方又降下一艘燃烧着的飞行战舰。形状像只陀螺,比陀螺还要扁平些,底部有多个枪炮和飞机出口。单是从陀螺最外围的边缘上那些层叠的窗户来判断,战舰的厚度至少有十层楼那么高。
战舰靠南的那侧被熊熊烈火烧了个缺口出来,不断有大小不一的碎片从缺口处坠落。因为离得远倒是不会对白鹅甸造成威胁,然而陌岩周边的街道上照规定响起了防空警报。路人们还算镇定,有的指着天空三三两两地交谈,还有的急忙往家赶。
这是谁在跟谁交火呢?陌岩困惑地想,这两日都忙着带孩子去了,也没关注报纸上的新闻。谦宝家不是有电视吗?待会儿打开看看。然而从常识判断,曾经侵略过陌岩家乡的敌人报应不爽,这次是被别人侵略了。而既然把空战打到地面上,保卫家园的这支部队定然落了下风。
低头查看院子里的孩子们,反应还不慢。谦宝已回屋取来他的玩具枪,抱着枪挡在妞妞身前,小羽则扛着火箭筒朝天瞄准。大约过了十来分钟,燃烧着的飞舰在远方地平线降落,飞行小队也消失不见了。白鹅甸警报取消,市民生活恢复正常。
吃过早饭,陌岩打开电视正在换台找新闻,听到有人敲院门。他关上电视走去开门的这会儿功夫,小羽已经跑到二楼阳台上观望来客,而谦宝则抱着他的枪紧随陌岩其后。
站在门外的是一溜身穿绿色军装的士兵,打头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军官,态度倒是十分客气。“不知郑木匠,或者说铮将军,是否住在这里?”
当年这些夭兹人侵略六道时,铮引便是他们的头号敌人。过去这七年来铮引和大魅羽在白鹅甸安家,陌岩认为敌人不清楚他们的所在是不可能的。一直没来找麻烦,也许等的就是这一天。
“他和太太度假去了,”陌岩说,“后天晚上回来。”
军官脸上露出失望与焦虑之色,从怀中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陌岩。“我们后晚再来。如果他提前回来了,请他和我们联系。”
“士兵叔叔,”小羽在头顶上的阳台上大声说道,“我们大当家接活儿有规矩,先交三百块订金,否则免谈。”
其实是五十块,不过陌岩同意小羽的要价——这帮夭兹人手上沾满六道人的鲜血,现在自己有事求上门来了,问他们要三百块不过分。
“二当家说得对,”陌岩一手接过名片,另只手摊开,伸向军官。
军官扬了下眉毛,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币搁到陌岩手里,才转身带着下属上了背后的军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