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小孩手挽手,沿山路来到西山,像是从大白天缓缓跌入一个凌晨时做的怪梦。头顶和煦的日光被四周湿冷的阴霾遮住,大团氤氲白雾来袭时,能见度低到只能看清近旁的小伙伴和树木。换成同龄的孩子早扭头跑回家了,还好允佳和小川一身道家正统修为,而小羽更是胆大包天敢在阎罗爷头上动土的类型,倒也无人打怯。
在西山里行了十来分钟,路断了。小川望着前方的密林,冲允佳道:“你爸爸会进那里面去吗?有没有可能去了别的地方呢?”
“别急,”小羽说。她毕竟是山里长大的孩子,能看出某处的藤蔓和杂草有被破坏的痕迹,树枝折断处色泽鲜明。“这里才有人来过,还不止一人,咱们顺着他们的踪迹,去前面找找看。”
在林中一番摸索,三个孩子的衣服和头脸上沾满鬼针草的针叶。感觉差不多了,是时候打道回府了,眼前却豁然开朗,幽暗污瘴的山谷呈现在脚下。只是放眼望去空无一人,无光也无声,哪有什么陌老师?
“要不我试着叫他两声?”允佳征询小羽的意见。
“不可,”小羽抬手做了个拦截的手势,心想这位小姐姐大概从小没怎么遇到过坏人。试着用评书里的话解释给她听:“此处山势险恶,万一有恶人躲在暗处,你出声会暴露方位,容易遭毒手。”
“那就这么回去吗?”小川问。
小羽转了下眼珠,将脖子上那串鞭炮取下,拎在手里。又从口袋里掏出陇艮给她的打火机,塞给小川,“帮我把爆仗点着,我把陌老师给炸出来。”
小川拾起鞭炮的末端,打火、点燃。小羽随即一甩胳膊,将整串鞭炮朝山谷上空抛去。
“砰砰啪啪……”
鞭炮串于半空中炸响,筛糠一样朝着谷底跌落。西山原本寂静,劲爆的鞭炮声和回声在山谷中交错激荡着,硬是给小羽营造出一整支突击连队的声势。陌老师无论在何处都不应该听不到吧?
其实陌岩此刻同两个敌人就在山谷中,只不过有“五识伞”罩着,孩子们看不见罢了。
之前他参加的善渊学校那个理事会,最终决定“主动出击”,由军事专家郑辉组建一个小队,派特工人员潜入伏豸岛查探无涧和加藤等人的去向,有消息会通知总部和其他成员。陌岩虽未反对,但他有他的主意。
有陇艮和他在山里,正常情况下任何身负异能的外人一踏进那片山区,他俩至少有一人就会知晓。然而大喜之日在即,婚礼这种喜庆又忙乱的场合无疑是偷袭的最佳时机。再加上到时有那么多平民在场,陇艮和陌岩若出手就不得不有所顾忌。这一明一暗,光脚的对付穿鞋的,可以说敌人还未行动便已占上风。
把胜负之势扳过来就得出其不意。陌岩确实中了毒,说不好什么时候会心智失常一阵,只不过他所表现出来的程度比真实情况严重得多,好让敌人放松警惕,随他前来已布好阵的西山山谷。为了确保行动之日神识清明,陌岩还不惜使出了佛门禁术——心智透支术。
世人只听说过体力精力透支,什么是心智透支呢?其实智慧这东西也是双刃剑,开发时戒急戒猛。“知其雄而守其雌”,守拙藏慧乃是养生之道。这些是古人的说法。
陌岩精通现代科学,也曾试着从神经网络的角度来分析过这个现象。学习新知识和开发智慧的过程依赖于神经元突触的可塑性,而要调整不同神经元之间的链接强弱,则需调用特定的受体,从生理和物理上改变突触的大小与离子通道数目等性质。不遵循自然节奏,强行快速改变这些结构,是不利于养生的。
虽然还不清楚中的是什么毒,陌岩估计这种毒药是通过降低现有神经网络的可靠性和稳定性来达到破坏心智的作用。而透支术大概就是强行在短期内建立新的网络吧?这会给他今后的生活带来什么影响,会不会让他彻底变成疯子都不好说。然而眼下别无选择,火车扳道一事险些伤及平民,不能再让篦理县无辜的乡亲们受牵连了。
所以陌岩摆了头顶这个五色伞阵,又名五识阵。“五识”指的是眼、耳、鼻、舌、身这五种心识。被头顶这把大伞罩住后,施法之人只需双掌握于胸前发功,便可扭曲阵中所有人的五识。
此时这三人凌空立于伞下,陌岩大致在山谷中央,无涧在他左前方十几米处,加藤在右前方。“没必要同他啰嗦,”智能人加藤不耐烦地说着,抬起那只变作激光炮的右臂朝陌岩发射。
陌岩身形晃动的同时发功,伞下小世界登时漆黑一片。这可不仅是眼不视物、耳不听声,连灵识都会被屏蔽,当真如入亘古黑夜、天地复归于鸿蒙。三人在山谷中如瞎盲之人前后左右上下乱窜,只要陌岩不收功谁也别想出去。然而陌岩有一样敌人没有的优势——何时停功由他控制,这丁点儿大的优势便有可能决定胜负。
提气至右腿,陌岩分开握于胸前的双手,山谷中的世界骤然恢复明亮。在另二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陌岩身子旋转着横飞出去,在无涧、加藤二人胸前各重重地踢了一脚。他这一脚的力度固然挡不住行进中的火车,若是从侧面踢上去,也能把火车踢离轨道。在陌岩合并双手、让世界重归黑暗之前,能听到无涧口吐鲜血,而加藤胸中吱嘎的响声。
不给这二人喘息的机会,陌岩片刻后发动了又一次偷袭。几次下来之后,无涧躲到山谷边缘盘腿凌空而坐,剩加藤一人在伞下狂踢乱撞。陌岩起先以为无涧是去疗伤,后来竟发现他的头顶长出两样事物,毛茸茸还是粉白色的,像两只兔耳朵。耳朵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大,最后每只都比无涧自己还要高,让他看起来有些滑稽。
然而陌岩却笑不出来——这是传说中的“通世大神耳”啊!天地中无论多细微的响声都逃不出这对耳朵,能在雷雨夜听到百里之外小虫张开翅膀的声音。
长了这对耳朵的无涧立刻变得凌厉起来,在黑暗中追着陌岩打,而陌岩在不停功的情况下反而无法感知无涧的所在。要不是方才已经把无涧伤得不轻,陌岩现在可就不只是落下风那么简单了。
“砰砰啪啪、砰砰啪啪……”
山谷中突然起了一连串的炸响。陌岩和加藤原本是听不见的,在短暂停功时才发现,不知是什么人朝山谷上空扔了一串点燃的爆仗。这对他和加藤的影响并不大,但对长了灵敏无比的通世神耳的无涧来说,声声都是酷刑。只见无涧双手抱头,身子在半空中痛苦地蜷缩成一团,两只大耳朵随着噼啪声东倒西歪地痉挛着。
心知今日讨不了好去,受伤的加藤趁陌岩短暂收功跃至无涧身边,拉着他直冲天际逃走了。
陌岩松了口气,这才发现山谷一侧站着小羽和允佳,背后还跟着有些日子没见的小川。他飞至三个孩子身边,站定,冲他们笑了下,正想说句赞扬的话,先前强行使用的心智透支术却突然反噬了。
陌岩两眼一黑,扑倒在山地上。
洞房花烛夜,三个小娃围坐在客厅的圆桌旁,桌上崭新的酒壶和酒杯在两盏红烛的映照下摇曳得似乎不再是静物。一旁的沙发上,陇艮和吴老师这对新夫妇十指紧扣地坐着。这个时候新娘新郎本该在喝交杯酒,想要进来闹洞房的亲友们则被吴老师以“肚子忽然不舒服”为由给打发走了,四下里一片寂静。
小羽和小川时不时伸手从盘子里摸块喜糖。允佳则一动不动地盯着里间屋的门,嘴唇不时动一下,像是想问:“爸爸不会有事吧?”又开不了口。
“没事,不用担心,”小羽安慰道,打了个哈欠,已经困得快睁不开眼了。
允佳将信将疑地望着她,“你怎么知道没事?”
小羽用目光指了指陇艮,剥开手中的糖纸,把糖塞进嘴里。“你大伯不是在那儿笑眯眯地坐着吗?你爸要是有危险,他早疯了。”
陇艮已将西装换下,穿着件舒适的衬衣,听小羽这么说,咯咯笑了半天。随后扭头望着身边的新娘,含情脉脉地说:“真是抱歉,这么重要的日子被我毁了。要不等过几个月,咱们再办一次?”
吴老师还穿着新娘的喜袍,头上的金色凤冠已摘下。妆容画得细眉大眼,让小羽觉得像唱戏的。吴老师闻言嬉笑着说:“再办一次怎么够?每年的今天,都是新婚!”
众人又等了半个钟头,药师佛终于从主卧室里出来,前额和圆鼻头上都是汗。
“我爸爸怎么样了?”允佳问。
药师在沙发对面的椅子中坐下,说:“像是中了灵宝天尊的独门蠡馫散。”
“我就说嘛!”陇艮一拍大腿,“以陌岩的能耐,寻常毒药一触就会被他发觉。蠡馫散肯定是无涧离开灵宝家时偷着带走的。据说此药药性极强,使用时只需百分之一克的剂量就够了,沾上血液会顺着流入大脑,其后整个人发疯,但不直接致死。那家伙既然扛过来了,应当问题不大吧?”
药师佛叹了口气,“单是毒药,本来过上个十天半个月,药性就减弱了。他的问题是自己强使了心智透支术,所以在接下来的这段日子里,他、这个……”
小羽接话道:“是不是比前几天还要傻?”
“丫头你几岁了?”药师笑眯眯地问她。
“再过十来天就七岁了。”
“哎呦,这么大了……你陌老师目前的心智,大概相当于两三岁幼童的水平吧。”
两、三、岁?小羽和同桌的两个孩子瞪圆了眼睛,面面相觑。真是“没有最小,只有更小”啊!
“他这样,得人天天照顾吧?”陇艮面露难色地说,“我跟小吴原打算明天去海岛上度蜜月的。”
“没关系没关系,”吴老师急忙说,“以后日子长着呢,啥时候出去玩不行啊?”
陇艮拍了拍她的手,“那不是太委屈你了?”
众人在说话的时候,陌岩出现在里屋门口。精神状态倒是不错,只是神情有些呆滞,倚着门框朝厅里观望。待发现桌子上那一大盆喜糖的时候两眼放光,大踏步走过来,从盆里抓了一把糖揣进怀里。
“吴老师,”小羽站起身,看样子打算离开了,“你们放心去玩吧,我本来也都是自己照顾自己,这个小男孩……”
说着高举手臂,朝人高马大的陌岩一指,“我会看着的,也就是多做两碗饭,多洗两件衣服。何况还有允佳陪我。”
“这怎么行呢?”吴老师直摇头。
“我也留下来陪他们,”小川冲药师说,“我是大小伙子了,体力活我来做。”
“呵呵呵,”药师站起身,冲吴老师说,“我看呐,这是天意,就让这三个小小孩照顾那个大小孩吧。时候不早了,我们都该走了。”
吴老师见状,脸上划过一丝羞涩,起身送药师这个“亲家公”到院门口。今晚毕竟是她的大喜之日,只能委屈那四个孩儿去陌岩教工宿舍里挤一晚上。等明早她和陇艮出发后,那四位便可搬来新房,吃住也都舒服些。
“陌老师,”出了院门后,小羽冲陌岩伸出两只手,“把你的糖都给我,我替你保管,好吗?夜里偷偷吃糖,牙就全烂光了。”
“不好,”陌岩摇头,紧张地双手捂胸。
“听话,”小羽沉下脸来,“我还打算明天带你们去瀑布洗衣玩水来着。你不听话,就只能一个人待在家里了。”
一大捧糖就这样到了小羽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