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陌岩就发现了吴老师的问题。
原先的吴老师,是女教师中常见的一副斯文白净样,穿衣服不算朴素,可也属于清丽素淡的类型。自打春季开学,吴老师就打扮得一天比一天花枝招展。大冬天的,学省城里的摩登女郎穿呢子裙,这在山里是很罕见的。脸上涂了粉,抹着眼影和胭脂,嘴唇一天粉红、一天深红、一天桃红。
“呦,吴老师这是处对象了吧?”办公室里其他已婚女老师打趣道,“什么时候带来给我们瞧瞧啊?不会就是宋老师吧?”
宋老师是篦理县小学唯一的体育老师,粗粗壮壮,皮肤倒挺白。陌岩曾见宋老师时不时来讨好一下吴老师,但吴老师显然看不上他。话说回来,都在一起好多年了,能成的话早成了不是?
而被问到的吴老师这时就会两颊泛红地摇一下头,嘴角却是抿着笑的,说明既非和宋老师处对象,也不是“没处对象”,那么个意思。
要说别的老师怎么打扮与陌岩无关,只是他渐渐留意到,中午在饭堂吃饭的时候,吴老师总是和他坐得比较近,也不知是有意的还是他多心了。
而陌岩最近喜欢和教自然科学的黄老师一起吃午饭。黄老师看着快六十了,一口大黄牙。年幼时被家里送去道观做道士,主修炼丹,业余看了不少化学生物之类的书籍。十年前才还俗,做起了小学老师,到现在一直单身。
陌岩虽是佛门中人,道教的经典书籍也看了不少。可一聊起来,发现这位黄老师在炼丹方面的见解独树一帜,有些是他自己想出来的,有些是看野书积累的。不过更多时候是黄老师为陌岩的博学而震惊,按下不提。
所以啊,陌岩常暗自感叹,民间总有能人在。那些名门正派的弟子也好、宗师也好,切莫自以为是,不把“普通人”放在眼里。
这天黄老师不在,陌岩正在饭堂吃午饭,见吴老师在长桌对面坐下,便礼貌性地冲她笑了笑。等吃完了,陌岩几乎快走出饭堂的时候,吴老师从背后追上来。
“陌老师,那个、县里的电影院昨天已经开张了。之前你答应的,还……算数吗?”
陌岩一愣,“有这回事?”
吴老师的脸色顿时很难看,脂粉都盖不住。
是了,陌岩想起陇艮离开前那句藏头露尾的话。下次再给他见到那小子,一定煮上一锅洗脚水喂他喝个干净!不过眼下,该怎么处理好呢?
“哦,当然算数,”陌岩若无其事地说,“知道都放些什么片子吗?”
吴老师转忧为喜,“听说有《岚江恋》,拿过奖的作品。还有《榆城的故事》。”
“有给儿童看的吗?”
“儿童?”吴老师皱了下眉,“好像有什么《三只小猪》。”
“那就三只小猪吧。”
吴老师一阵不知所措后,噗嗤笑了。“你还挺有童心的嘛。那好吧,既然是我先邀请的你,就由我去买票。”
“哎,那怎么行?”陌岩摆手,“我来买票——包场。”
“包场?”
“对,就是把整间电影院的票一次买光。”
吴老师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满面通红。也没说话,转身,踩着高跟鞋快步离开了。
周六下午是立春以来最明媚温暖的一天。吴老师已除下呢子裙,换上一条稍微厚点儿的花布裙。本来身材偏瘦,穿花裙倒是蛮好看的。
新盖的电影院外观有点像积木搭的城门,入口上方贴着长长的横幅海报,除了正在上映的三部影片,还有新片预告。吴老师来到电影院门口的时候,正赶上《岚江恋》散场,观众们陆陆续续走出来。那之后便没人再入内,售票处也空无一人。
还真是包场了呢,吴老师胸口有头小鹿在撞。这个陌老师平日看着一本正经的,没想到玩起浪漫来还是个行家。
“咦,人呢?”专守在大门口卖冰糖葫芦的大爷奇道。大爷戴着顶山里人常见的“干部帽”,面前的麦秸棍上插着几十支红亮的糖葫芦,看情形一上午没卖出去多少。
吴老师心下一阵歉疚。是啦,接下来是儿童专场,大爷估计就等着孩子们来,好早点儿卖完收摊呢,谁承想……要不,她去帮衬一下生意,也算是一点儿补偿?
吴老师正打算走上前去买两支糖葫芦,一阵喧哗声从不远处的林间小路传来。扭头一看,林中矮影憧憧,好像有一大群小孩正在朝电影院的方向赶来。再仔细瞧瞧,那不就是蓖理县小学一年级的三十几个孩子吗?
“安静!都别抢别闹,”陌岩手里攥着一叠票,从队伍后方快步走上前来,站到孩子们面前。“先排好队,要上厕所的忍忍,等老师交完票回来领你们进去。记得专心看呐,下周还要讲观后感的……柳大宝,你又有什么事?”
柳大宝放下胳膊,夹在两只大圆脸蛋中间的小嘴蠕动了半天,才说:“老师,俺、俺先来的,应该站前头,他们把俺挤到后面来了。”
陌岩哭笑不得,正要发话,听大宝身边的小羽细声细气地说:“待会儿要是有大灰狼,你害怕不?”
大宝听到“大灰狼”三个字,脸蛋一哆嗦,又点头又摇头。“老师俺不换了。”
陌岩这才离开孩子们,走到吴老师跟前,塞给她一张票。“吴老师你先进去吧,随便坐。”
吴老师面无表情地接过票,“我最后进。”
陌岩明白“最后进”的意思。倘若吴老师先坐好,而他进去时没坐到她身边,那就尴尬了。现在吴老师让他先坐,待会儿她多半不会主动坐到他身边去,但那至少是“她选的”。
陌岩把手里的38张票交给检票员,随后招呼孩子们进门,排好座位,自己在最后一排坐下。过了会儿才见吴老师不紧不慢地走进来,也坐到了最后一排,不过和他之间隔了两个空位。
电影屏幕亮了,还在字幕阶段,陌岩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跑了出去。片刻后回来,双手各抓着一大把糖葫芦。孩子们见状,都在座位里踢腿。陌岩来回穿梭着,将37个糖葫芦依次分给学生们。最后手里还剩一个,递到吴老师跟前。
“谢谢,我不吃,”吴老师客气又冷淡地说。
于是陌岩抬高嗓门,问:“27乘以9等于多少?”
其他孩子还在愣神儿,小羽麻溜地说:“243”
“答对!”陌岩走到小羽身边,把多余的糖葫芦塞到她另一只手中。
电影开演了。
当孩子们看到长着一身粗硬的黑毛、大嘴巴里露出尖牙的大灰狼出场时,都拿手遮着眼。“害怕——”
“害怕——”陌岩也拿手捂眼。灵识中见小羽还在若无其事地啃糖葫芦,啃完左手啃右手。
电影的结尾是大灰狼从烟囱里滑下去,而小猪们已在火炉上烧了一锅热水。大灰狼噗通掉进热锅里,被烫得嗷嗷叫。
这时猪小弟对锅里的大灰狼说:“你要是保证从今往后再也不来骚扰我们,就放你走。”
大灰狼做出保证后,小猪们打开锅盖。于是大灰狼便屁滚尿流地逃了出去,那之后再也没回来过。
“噢,太棒了——”孩子们鼓掌欢呼。
在一片欢呼声中,陌岩见小羽摇了下头。
在陌岩的计划中,经过这件事后,吴老师应该就对他无感了。在接下来的两三天,吴老师也确实回复了上学期的素雅装扮,午饭时也没再坐到他近旁。然而偶尔会心事重重地望陌岩一眼,像是在做一个决定。
到了周四这天清早的语文课,陌岩让学生们轮流上台讲《三只小猪》的观后感。毕竟才是一年级下学期,识的字有限,要让写就太难为孩子们,但上台讲两句还是可行的。
从第一排开始,陌岩让每人上台讲半分钟到一分钟的心得体会。大部分孩子都能说出“要学猪小弟,勤劳勇敢、不能偷懒,遇事要多动脑筋”等一条或多条。
小羽今天迟到了,进教室时大部分同学已讲完。还好她坐最后一排,最后一个上台。陌岩见她左边的辫子粗,右边的细,头发梳得很潦草,估计今早起晚了。这时才意识到一个问题——小羽是一个人住,家里又没有闹钟,要是睡过头可真不能怪她。
小羽走上讲台后,先眨了眨妩媚又明亮的眼睛,有些试探地说:“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要强壮。”
“强壮?”陌岩不解地问。
“嗯,最好像大灰狼一样强壮,谁都害怕它。”她顿了顿,又补充说:“可是光有力量没头脑,照样被人耍着玩儿。有头脑,太懒也不行,除非……有妈妈。”
是了,故事的开头小猪们是和妈妈住在一起的,生活无忧无虑。陌岩想起小羽的母亲去年过世,心下黯然。
“完了吗?”见她没再吭声,他问,“最后的结尾说明什么呢?”
他还记得她在电影结束时的表现。
小羽扭过身子,抬起头,不确定地望着他。“说明……编故事的人有点傻。”
“怎么傻了?”
“坏人的保证要是有用,还要警察干嘛?就该像陌老师您那样,将坏人就地正法。”说完便离开讲台,走回自己的座位。
啥?陌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可能吧,他最近确实才解决了一个智能人杀手,但那是远在兜率天旺滩的郊区,小羽怎么知道的?难道是陇艮说给她听的?
唉,这家伙,净爱讲些少儿不宜的。
下午快下班时,陌岩还剩几份作业,却见一头短发、五十上下的女教导主任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此刻办公室里只剩两三个老师了,主任手中握着张硬纸样的东西,看到陌岩后就笑眯眯地走过来,自个儿搬了张凳子在他桌旁坐下。
陌岩放下手中的钢笔。“主任找我有事吗?”
主任今日的目光特别敞亮,透过鼻梁上的黑边眼镜打量着他。陌岩有种预感,接下来的话不在工作范畴之内。
“陌老师啊,别怪我多事。你今年38,说是有个养女,不在身边。有没有打算再成个家什么的?你条件这么好,单着可惜了。”
陌岩瞅了一眼坐在屋角的吴老师,貌似在专心备课,但他肯定她在凝神倾听。
“这个……”他没有立刻回答,想先看看主任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唉,我这人直肠子,憋不住话,”主任把手中的东西扣到陌岩面前的桌上,“这是我侄女,在省城上班,你瞅瞅,是不是长得还不错?女孩子是真懂事!今年还不到三十,在家里是老大,前些年啊净忙着照顾弟弟妹妹去了。这一晃眼,倒把自己的婚姻大事给耽——”
哗啦!吴老师的桌子上有一堆作业滑到了地上,她附身去捡。
陌岩心下叫苦,最近自己这是怎么了?哪来的这么多桃花运?
“不说别的,先看看人,顺眼不?”主任用手敲了下桌子。
陌岩寻思,这时候要是看都不看一眼,也太不给人面子了。双手捧起照片,是目前省城流行的那种“朦胧照”,原本就有些模糊的黑白照上给涂一层深深浅浅的粉红色。至于人嘛,倒是挺机灵、挺阳光的感觉。单看照片就能听到她平日里叽叽喳喳的话语和浅笑。
叮!吴老师又有只搪瓷缸子摔到地上。
陌岩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今天不如使使劲,把这些莫名其妙的风流债一了百了吧。
“主任,实话跟你说吧,我这个人,克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