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礼呢?”
堵在大厅门口的海盗冲三人伸出一只手来。此人比铮引还高一个头,皮肤像河马一样乌黑泛着亮光,浑圆宽大的身板儿足够挡住三人的路。腰间一左一右别着两把尺长的枪管。开口说话时,嘴里呼出一股野兽的气味。
铮引同九叔和鹰裘互望一眼。“没有见面礼就不能拜见成大统领吗?”
“没有见面礼就不能进这个门,”海盗说,“这是规矩。”
铮引想了想,将深红色战袍外披着的元姆蚌壳盔甲解下来,塞给海盗。
“这是什么玩意儿?”海盗一脸不屑地翻弄着手中的盔甲。
鹰裘抬起手来,冲着海盗勾了下手指,海盗腰间的一把枪就像受到了磁石的强烈吸引,倏地飞到鹰裘手中。随即只听“砰”地一声,海盗抱着盔甲倒退着飞了出去,撞到身后的门框上。虽然撞击力惊人,但明显没受枪伤。
“倘若没有这幅盔甲,你现在已经是死人了,”鹰裘说完,同另两人一齐走了进去。
这个大厅可谓铮引此生见过的最奢华的厅堂。在别处会被视为稀世珍宝、镇国之传的各种事物随处可见。远古神兽的皮毛被做成地毯踩在脚下。油灯里的火苗时不时化成一只火鸟,在厅堂中绕一圈,又回到灯里继续照亮。花瓶里插着的是不停地枯萎了又开放、开完再枯萎、生生死死循环往复的轮回曼陀罗。头顶的天花板上则星星点点闪烁着,偶尔有流星划过。
正前方的龙椅上坐着个人,见三人走进来,冲站在一旁的部下们嘀咕了句:“最近是旅游旺季吗?怎么老来人。”
此人便是成烎了。铮引先前见了他好多部下,以为这个海盗头子也会跟其他人一样,是个黝黑粗壮的类型。不料此人肤色白皙、身材修长、气质华贵、神情冷淡。比较诡异的是,五十来岁的男人样子,身上竟然穿了套粉色长袍。除了那对丹凤眼,额头还长了一只淡粉色的眼睛。
“拜见成大统帅,”三人站定,抱拳行礼。
成烎从座位里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目光在三人脸上依次扫过。当他那只粉色的第三眼望过来的时候,铮引脑海中突然万马奔腾一般闪过各种厉鬼的影像,耳中净是凄厉的叫声。与此同时,仿佛自己头脑中的秘密也被对方一览无遗。看来确是人不可貌相,怪不得能把那么多彪悍的虚空海盗收为己用。
“哼哼,不简单,每个都不简单呢,”成烎淡淡地说着,示意三人入座。“九天王,你我也算老相识了。怎么认不出我了吗?”
九叔刚刚一直在蹙眉盯着成烎看,这时恍然大悟道:“你、你是粉魄魄?怪不得眼熟。你不是早死了吗?”
粉魄魄?铮引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想起来了,他和魅羽都是新兵的时候,她经常在训练休息期间给大家说评书。说她曾经去过鬼道北部的赤缟地,那里的天空有时会显现出一只粉色的眼睛。据说那是千年前死去了的鬼祖粉魄魄留下的一个魂魄,日夜照看着他的土地和子孙。
成烎的脸上浮起一片阴鸷之色,咬牙切齿地说:“我要不是跑得快,现在早被人害死了。”
“谁想要你的命?”
“自然是高居九重天上那个自命不凡的绣花枕头。”
是说玉帝吗?铮引暗忖。
“你和他怎么结下仇的?”九叔又问。
“鬼道历来分四个区,除了我统辖内的赤缟地,还有东边的壑丘,西边的谟烬滩,和南部梅魍谷。那时的普仞王还只是个亲王,谟烬滩虽是他的封地,按级别算我部下。除了壑丘和谟烬滩的小部分富人区之外,大部分地区土地贫瘠,自然环境险恶,饥荒年间易子而食。”
听着是很惨,铮引心想,然而鬼道不是正该如此吗?
成烎像是知道铮引在想什么。“六道中人皆认为鬼道便当如此,偏偏本王不服。立志要统一四个区,靠鬼众的力量来改变自然环境,让大家都过上稍微体面一些的日子。”
“若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啊?”鹰裘问。
成烎冷笑了一声。“逆天改命谈何容易?不过既然路是我自己选的,无论结局如何我也认了。没想到的是,”说到这里呼吸急促起来,“有次我带着部下去西南一带巡视,不经意来到梵焰湖边……”
这个梵焰湖铮引是知道的。据说六道之所以能永转不停,是因为在六道某处靠近天庭的地方有个大熔炉。这个炉子在日夜不停地烧,六道才有能量来转动。梵焰湖在鬼道之内,是个一望无际的火湖,占了鬼道大片的区域。正因如此,鬼道众生的地盘比其他道要小很多,四个区加起来只相当于十几层地狱中的一层那么大。
“就在我们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少女的笑声,是从湖的方向传来的,仔细查看却又见不到人。我的听力一向很好,且不信邪,便飞到了熊熊火焰上方的高空。只觉下方一片炙热,哪有什么女人?但倔劲儿上来了,非要去探个究竟,就缓缓往火里降。眼看着自己就快被烤焦了,热浪却骤然消失,下方的火湖变成一片延绵不绝的农田和果园。”
成烎说着,眼睛里似乎倒映出曾经看到的美景。
“颗颗欲爆穗而出的谷粒,缠满翠瓜几乎坠到地上的藤蔓,比小孩儿头还大的雪梨……再看园里那些人的装束,我明白了。这片宝地原本是属于鬼道众生的,这才是鬼道应有的样子。结果被天庭强占了去,在外围使了障眼法,把我们这些贱民骗到那些鸟不拉屎的荒芜之地。”
说到这里,粉魄魄的上身气得微微颤抖起来。看得出,一千年的流浪岁月也没能让他忘记自己的故乡和臣民。
“发现了这个秘密,我当然不服了,一路飞上天庭要讨个说法。玉帝当时好言相劝,要我先回家,说一定会给我个满意的答复。谁知几天后就派了一众天兵和神仙下来,诬告我谋反,要将我绳之以法。我手下将士虽然衷心,毕竟是一群孤魂野鬼,哪里是那些道士们的对手?只得先假死,随后如丧家犬般逃离六道。因为我知道,只要我还在六道,就一定能被他们找到。”
铮引想起魅羽和他提过,玉帝有个叫什么牵引石的东西,能查得六道中任何人的所在。她当时执意要上天庭做七仙女,主要就是为了接近牵引石,好打探陌岩的下落。
这时鹰裘插话了。“后来普仞王领着鬼道叛乱,打上天庭,便是为你报仇去了?”
“这我听说了,”成烎说,“我的子孙臣民们心里压着火,也不稀奇。不过那次叛乱据说是灵宝还有一个叫什么兮远的道士在背后煽风点火的。他们同玉帝是不是有什么私人恩怨就不清楚了。”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铮引方始第一次开口:“成大统领,那些夭兹人路过贵处前往六道祸害人,你应当也是知道的了?”
“知道,”成烎面带讥讽地说,“那些巨人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就和他们说了,只要他们不碰我鬼道的臣民和领土,其他的事我不管。天庭那帮人越头疼我越开心。”
铮引知道和他说这些没用,但还是忍不住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倘若有天其他五道和天庭都被攻陷了,鬼道不可能独善其身。”
“不会的,”成烎肯定地说,“你们六道中有些天界厉害着呢,常年向外世界出售武器。真到了那天他们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这话让铮引想起刚刚看到的另一条虚空板块船,上面是形态原始的人手拿先进的武器。莫非是无所有处天卖给他们的?
耳中又听成烎问:“你们来此是为了蜍羲对吧?”
“是,”铮引说,“前庭地若有任何大统领看得上的东西,我们都愿拿来交换,包括战舰。例外是人,无论军人还是平民。”
“哦?”成烎蛮有兴趣地望着他,“倘若让你牺牲一部分人,换来大多数人的存活,这都不干?”
“大多数人并没有权利去牺牲少数人的利益。既是群体的命数,就由群体共同来承担好了。”
“呵呵呵,”成烎苦笑道,“真要是有益于大多数还好了。历史上更常见的是少数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去牺牲大多数……不过可惜啊,之前出了点儿意外,那三只蜍羲被啾啾龙给吃了。”
铮引三人听后都愣住了,互望一眼,都不知道成烎在说啥。
“你们也许不知道,蜍羲是种动物,算是一种神蟾蜍,没点燃之前要一直拿食物养着。那玩意儿呼吸量惊人,只能养在户外的笼子里,在室内放几天就会憋死。啾啾龙是虚空中一种长得像鸟的龙,轻易不来人多的地方。那天却冷不丁冒了出来,撞破笼子,把三只蜍羲一口吞下肚。哪天你们要是在虚空中撞见一个会飞的大亮点,那就是它了。”
铮引的心沉下来。在他们撞见这个大亮点之前,他和前庭地的军民应当早就饿死了。但事已至此,又能怎么办呢?眼下只能拿金银和宝物出来,问成烎换些粮食带走罢了。
魅羽离开快艇后,朝荧骨岛骷髅下方的板块飞去。她并不知道这两个腿骨形状的板块是做什么用的,只是见飞船都是出入于骷髅口中,那么成烎及他手下的海盗们必然住在上方。她想先去荧骨岛外围摸一下情况,例如成烎的喜好、作息习惯、荧骨岛的布局、海盗的编制……当然,若能打听到他的那些压寨夫人们的情形就更好了。
铮引和九叔都认为她要去色诱成烎,其实不一定。万一那些男人们买卖谈不拢,绑他几个老婆的事她绝对干得出来。她今年才二十出头不假,执行任务却很少有失败的,原因之一就是她从不给自己设限。修为与武功比她高的人海了去了,但若论见机行事的能力和杀伐决断的素质,十个男人有九个比不上她。
先飞到一条板块上落了脚。板块比远看要大很多,放眼四望,是延绵不绝的黄色绿色的农作物和果园。嗬,看那些丰满的谷粒,摇摇欲坠的瓜果,比小孩头还大的柑橘……这些海盗倒是挺会耕作的。离头顶大概十来丈的空中有一朵朵形状完全一样的小乌云,整齐地向着同一个方向飘去。每朵云都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不知是用高科技还是法术产生的人工灌溉系统。
农田和果园都是编了号的,当中散布着肤色黝黑、衣着简单的佃农或者奴隶。魅羽连问几人,发现语言不通。这些人的胸膛特别厚实,四肢粗短,同魅羽所在的六道在起源上多半没什么关联。
于是飞离种植园板块,在另一块与之交叉的板块上落脚。此时头顶那颗巨大的光源正在变暗,大概是黄昏到了。这里更像她熟悉的世界,准确地说,是个鱼龙混杂、包罗万象的集市。一排排的房子和街道有新有旧,式样或古典或新潮。珠宝、古董、法器、字画、奇珍异兽甚至包括人,都可以标上价码拿来卖。
“岂有此理,你们怎么能送我到这种地方来?”一个尖锐的女声从旁边一栋三层楼里传出来。“我被买下,是来做压寨夫人的,不是在这种低贱的地方做工的。”
魅羽驻足。既是她听得懂的语言,自然要留意一下。
“哈,”一个雄厚的中年女声不屑地说,“荧骨岛的女人们,哪个不想给大统领做老婆?可惜只有他看得上的,才会被留在上面。其余的要么送到过,还被送下来,就证明你不是他的菜。还是安心在这里做活吧。”
“你们搞错了!今天大统领一直在见客,我来这儿后根本就没见过他的面,就被稀里糊涂地送到这里来。”
“这样啊,”中年女人犹豫了,“那你先在这儿等着吧。塔楼那里每天傍晚有只船下来,就是送你来的那艘,要到凌晨才上去。工人们若有事见大统领,只能赶早上那班。”
魅羽一听,机会来了,转身也走进挂着“胭语人家”的这座小楼里。以她的阅历,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什么行当。六道中很多地方都有这种面向平民的吃喝住一体化的低等娱乐场所。
你也可以就是进来吃顿饭果腹的,欢迎。吃饭时可以加钱,叫里面的姑娘过来陪着喝两盅,吃完就走。吃完不想走的,也可以搂着姑娘留宿。衣服破了的,有人给你补。总之无论你是囊中羞涩的山野匹夫还是一掷千金的富商巨贾,都有你消费得起的服务。不歧视不勒索,童叟无欺。
魅羽照着刚才姑娘的套路说了一通。大概老板娘见她一身邻家女孩打扮,皮肤有烧伤的痕迹,头顶还插着朵小布花,怎么也想不到这会是个孤身闯海盗窝、计划着同她们敬畏的大统领直接叫板的女魔头。于是便让魅羽进屋,同先前那个姑娘一起等明早的船去上头。
魅羽在这些场所待得多了,虽然没叫她干活,可是眼明手快,也放得下身段。进屋后就帮着端盘子洗碗倒脏水,什么东西该放哪里似乎不学就会,那样子就像在这里干了十几年了。老板娘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
“希望你明日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不过万一要是大统领看走了眼,我们这里随时欢迎。”
铮引同鹰裘和九叔郁郁不乐地离开大统领府,上了自己的船。已经同成烎说好,明天会带上货船从前庭地运东西过来,同海盗们交换粮食。不会有太多,因为海盗们也是刚够吃的。
“我想去
是的,前庭就快完了。原本以为她可以做他的压寨夫人,在虚空中一起漂流,终此余生。现在他们大家都活不了多久了,但他还是想按照原计划去买样求婚的礼物送给她。然后呢?
然后第四层地狱那个山谷不是夭兹人进出六道的一个通道吗?那里当然会有重兵把守,修罗飞船是别想入内的。但她会飞,貌似最近又得了什么隐身的法器。总之以她的本事,定能活着重回原先的世界,这个礼物就当是留念吧。她若能在日后漫长又多姿多彩的生活中偶尔想起他一下,他就满足了。
于是三人来到下方的集市上。铮引东看西瞧,另俩人也帮着出主意。还未遇上心仪的礼物,天色已黑,这才想起今天只吃了一顿饭,遂决定找家饭馆儿坐下。路过胭语人家的时候,见门口挂着的大红灯笼以及站在那里的几个衣着鲜艳的女人,三个男人便猜到那是什么地方了,都目不斜视地快步往前走……
不对!铮引无端端打了个激灵,站住了。他不敢保证他的感知永远准确无误,但凡是与她有关的讯息都极少出错。于是将灵识投进楼里,见魅羽正在大厅里给一桌人上菜,并且同当中一个贼眉鼠眼的男人有说有笑。
铮引的脑袋嗡地一声。臭丫头!这是要气死他吗?还真是关不住呢,话说修罗在前庭地的牢狱何时被人逃出来过?真是一刻都不能让人省心。
他平稳了一下呼吸,叫住前面两人。“咱们去那家吃怎么样?”
鹰裘和九叔惊恐地对望一眼。“这、这恐怕不好吧?你和魅羽姑娘眼看好事近了。要是给她知道你来这种地方,以她的脾气,亲事告吹是一定的,不打死你都算万幸了。”
铮引想说魅羽就在里面,但此处毕竟人多耳杂,只得厚着脸皮说:“这有什么?我不还没成亲嘛?只要你们俩不说,她怎么会知道?”
说完也不敢看二人,硬着头皮朝里走,另二人只得唉声叹气在后头跟着。进屋后,老板娘见三人衣着华贵气度不凡,自然是给让进三楼最大的雅间。入座后,点了菜,铮引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子,啪地搁到桌上。
“把你们这儿的姑娘都叫过来,给本将军瞅瞅。记住,都得叫来,不能漏掉任何一个。”
两旁的二人使劲儿冲他摇头挤眼,铮引只装没看见。
此刻魅羽正在厨房里,将客人吃剩的菜倒进一个大桶中。听见老板娘在四处吆喝,说二楼来了几位贵客,叫姑娘们都暂时放下手中的活儿,过去露个脸儿。
魅羽就等着明早坐船去上头见成烎了,不想节外生枝,便磨磨蹭蹭地赖在厨房里做事。心里琢磨,也不知上面的三人和成烎谈得怎么样了,见了成烎后怎生想个法子先套点儿消息才好。不料老板娘没过多久又折回,说客人生气了,认为肯定人没到齐,叫魅羽好歹过去凑个数。于是魅羽就跟在她后面上了楼。
雅间虽大,但里面挤了那么多姑娘,一时看不清来的是什么人。待站定,伸头往前方一瞅——当中坐的那个不是铮引又是谁?
好小子!魅羽登时火冒三丈。平日看着老实巴交的,却原来是这么一号人。要不是前面有别的姑娘挡着,她现在就一巴掌扇过去了。
“这回人都到齐了?”铮引懒洋洋地说着,目光在众女脸上扫了一圈,看到魅羽时像是压根儿没认出她。随后叹了口气,仿佛在说都是些庸脂俗粉歪瓜裂枣,没一个看得上眼的。
九叔和鹰裘则惊讶地望过来。
“算了算了,就她吧,”铮引朝魅羽的方向看似随意地一指。
魅羽起先以为指的是她,接着才发现原来是她身边的一个丰乳肥臀的女人。女人左右瞅瞅,发现自己在众多姑娘中拔了头筹,更是昂首挺胸往前走。魅羽暗暗勾了下手指头。
“哎呦——”女人在饭桌前摔了个狗啃屎。
铮引抬眼瞥了下魅羽,指指身边空着的座位,冲地下的女人说:“没事吧?坐这里……其他人都散了吧。”
周围的姑娘们开始陆续离开,魅羽也恨恨地,打算扭头走了。谁知铮引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指指魅羽:“你,过来!蹲地上,给本将军捶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