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自那日从曲江池回来,陶令仪竟直接病倒了,好在不发热,只是昏沉想睡。
看上去只是吹了风,并不多严重,刘大夫又恰好不在京中,水绿便教人按着从前刘大夫从前留下的旧药方煎药,喂陶令仪喝下。
但一天过去,半点不见好转。
水绿心急如焚,可刘大夫去了骊山没回,无奈之下,她还是决定去东宫一趟。
她虽有令牌,但燕臻也不是她一个奴婢想见就见的,便是连薛呈都没看见。
最后来见她的是薛呈的徒弟周顺,他今日正好在明德殿轮值,见到水绿没规没矩地闯进来,横眉竖眼地斥道:“谁给你的胆子,竟敢直闯到明德殿,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水绿匆匆行了一礼,急道:“周公公,非是奴婢胆大妄为,只是陶家小娘子昨日一回去就病倒了,原以为只是着了风寒,今日晨起却又发起热来,至今昏迷未醒。”
“那就去请御医啊?”周顺甩了甩拂尘,不明白她到底想干什么。
水绿道:“奴婢也去请过刘医正,但太医署回复说刘医正仍在华清宫侯旨,不在长安,奴婢又不敢私自去找外面的郎中,这才求到殿下面前。”
说着说着,她不禁带上几分哀求的意味,“殿下也曾交代过,叫奴婢照顾好小娘子,所以还劳烦公公通传一声。陶小娘子身子本就虚弱,奴婢离开前都烧得说胡话了,若是再不及时诊治,只怕当真凶多吉少了。”
周顺听她声音里都带了哭腔,不由得冷笑,“一个罪臣之女罢了,也值得你哭天抹泪的?我说你总不会忘了谁才是你的主子吧?”
这话可是十分严重,水绿神情一凛,当即道:“周公公,这话可不能乱说。”
“是吗?”周顺哼笑一声,“可我怎么听说,昨日晴方园上下都因玩忽职守受罚了,难不成,其中没有你?”
水绿脸色一白。
太子殿下一向御下极严,昨日他到晴方园时,正巧她和几个小婢女在听小娘子弹琵琶,竟连他来都没察觉,若是还在东宫,只怕要几十板子打下来,这次却只罚了俸。
但在曲江池边,连晖也趁机警告了她,若是再有下次,必是重罚。
这句话本就让她心有惴惴,此时听周顺提起,又添了几分羞恼。但她还记得自己来的目的,因此也不再软声,直接亮了燕臻从前赏给她的令牌,“周顺,我奉的一直都是殿下之令,倒是你,推三阻四,居心何在?”
周顺近来最得薛呈信任,连带着在殿下跟前也露了不少脸,哪里想到会被一个小婢女顶撞,不过是伺候一个养在外头的罪臣之女罢了,还真把自己当成殿下的心腹了?
他心中甚是不满,但毕竟此处离着内殿不远,他也不给自己找麻烦,掐着嗓子哼道:“等着。”
而后转身进了内殿,本该守在中厅的薛呈不在,他犹豫了一瞬,不知道是否要进去禀告。
却不想燕臻已经听到了脚步声,“谁?”
周顺一惊,连忙躬身答道:“回殿下,奴婢周顺。”
燕臻一向不喜没分寸的下人,他此时正与朝臣讨论正事,便是薛呈都不敢随意靠近,他拧眉命令,“滚出去。”
“是,是……”周顺一惊,连忙退出内殿,不敢开口提半个字。
水绿见他出来,忙问:“可通禀殿下了吗?”
还不是为着她的事,周顺没什么好气,又不可能说自己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殿下骂了出来。他抱着拂尘想了想,反正那边的定国公府都要完了,这小娘子留着还能有什么用?
便是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这样想着,周顺捋着拂尘挺起背,对水绿说:“殿下说,让你滚。”
其实方才看见周顺灰溜溜的退出来时,水绿心里便有了准备,却不想殿下比她想象的更加绝情,只可怜了陶家小娘子……
从一开始,便被玩弄于股掌之中。
水绿无声叹口气,也知道殿下的心思不会轻易改变,她不再多说,径直离开了。
等回到晴方园,陶令仪仍是未醒,身上的高热也未退,守在一旁的是另一个大丫鬟清荷,正拿干净帕子浸了温水,替她擦拭掌心。
听见动静,清荷回头,却只见到水绿一个人,愣道:“殿下没答应?”
水绿苦笑一声,“我根本没见到殿下。”
此话一落,两人同时朝床榻方向看了一眼,又同时叹了口气,都知道这位陶家小娘子是被彻底舍弃了。
殿下一向心狠,她们两个奴婢虽有不忍,却也毫无办法,肯定是不能请郎中的,若是叫人发现,只怕他们两个的命也要没了。
水绿说:“我再去叫人煎一碗祛风寒的药来,总归也比干等着强。”
清荷点了点头,继续用温热的帕子替陶令仪擦拭掌心和脖颈。
所幸功夫不负有心人,这样忙碌了一上午后,到了未时左右,陶令仪的高热终于褪下去了。
但还依旧昏睡未醒。
至于东宫那边,燕臻也终于处理完了正事,待几个朝臣一告退,薛呈便立刻叫人传膳。
倒是真有些饿了,燕臻接过薛呈给他盛的老鸭汤,问:“今日在明德殿当值的是谁来着?”
薛呈稍一怔,“是,周顺。”
“嗯,就是他。”燕臻捏着汤匙在碗里轻搅了两下,吩咐,“将他叫来,孤有话要问。”
“是。”薛呈一头雾水,但还是很快把人带了来。
“奴婢参见太子殿下。”周顺跪在三步外,行礼问安。
燕臻没叫起,只问:“上午你在孤的书房外停留,是想做什么?”
此言一出,薛呈和周顺皆是脸色惨白,薛呈扑通一下跪倒,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触及到燕臻审视的目光,又半个字节都说不出来了。
而周顺本就心虚,此时更是两股战战,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燕臻并不急,他慢条斯理地喝完了半碗汤,才问:“你若不想说?”
他神情平静,语调也堪称温和,但周顺却莫名其妙生出一层冷汗,将脑袋摇的像个拨浪鼓,“想说,想说。”
“那就说吧。”
周顺是怎么也没想到,太子殿下竟还会再问起这件事,他知道,殿下眼里一向不容沙子,若是知道他隐瞒不报,只怕这条命是留不下了。但若是叫他隐瞒撒谎,也是万万不敢的。
好半晌,他终于硬着头皮开口,还把水绿来时说过的话又重复回禀了一遍,“是,是晴方园的水绿姑娘来过,她说陶家娘子高热不退,只怕有些不好……”
说完,他使劲磕头求饶,“当时奴婢只怕打扰了殿下正事,才会自作主张……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
听着他的辩解,燕臻脸色愈发难看,他闭了闭眼睛,似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所以,她死了?”
周顺磕头的动作一停,茫然道:“奴婢,奴婢也不清楚。”
这个回答终于耗尽燕臻的最后一点耐心,“薛呈,你知道怎么处置。”
“是。”薛呈见燕臻并未迁怒到自己身上,不禁一喜,他连忙起身,赶紧捂着周顺的嘴拖了出去。
等再返回来时,却见燕臻搁了筷,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的一小块桌面,手里还轻轻捻动着玉珠,神情不悲不喜,不知在想些什么。
薛呈不敢打扰,正欲悄声退下,便听得燕臻道:“叫连晖来,让他替孤去……”
话还没说完,他又一顿,改口道:“算了,总归无事,孤亲自去一趟,叫人备车吧。”
晴方园内。
陶令仪身上的高热已经完全褪下去了,但就是始终沉睡不醒,任凭旁人怎么叫都没有反应。
床榻旁,水绿和清荷分坐床榻两侧,从晨起忙活现在,两人都有些累,此时撑着胳膊打盹。
谁也没看见,床榻上的女子似乎轻轻皱了皱眉,卷翘的睫毛不住地颤,明显正陷于一场梦境中。
“你就是我的表妹吗?”
似乎有人在和她说话,陶令仪感觉自己行走在一处陌生的地方,四周漆黑无人,她只能循着那道声音往前。
是表哥吗?
可听着声音有些陌生,她不敢确定,四周忽然亮了起来,不远处站着一个十一二岁小男孩,许是身量还没长开的缘故,看着有些胖。
表哥小时候就长这样吗?陶令仪疑惑的想。
“表哥?”她试探着开口。
他点了点头,问:“你怎么来了?”一开口,声音也是十二三岁的样子,带有几分稚气。
能听得出来,他好像不大高兴,语气也不佳,比他矮上许多的陶令仪一下子紧张起来,怕说错话惹他生气,她支支吾吾地不说话。
可他却更生气了,“你为什么每天都跟着我?你自己没有家吗?”
陶令仪看见小小的自己无措地攥了攥手指,“我,我……”
怎么会没有家呢,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了。
她怯怯地问:“表哥不喜欢我吗?”
他只说:“我不喜欢你总跟着我,学堂的同窗都在笑话我。”
陶令仪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是这里这么大,她不跟着他,又能去哪呢?她有些害怕,但一向是最听话的,所以她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我不会了。”
他满意地嗯了一声,转身走了,而陶令仪站在宽敞的院子里,看着他的背影远远跑开。
那一瞬间,她脑中似乎有些意识,那应当是两人第一次见面,他们方才是在她外祖家。
她不由自主地跟着往前,却又莫名拐进一处长廊,低头一看,好似身量也长高了些许。
她正有些疑惑,便听得身后有人唤她,“簌簌。”
怎么又是素素,素素到底是谁?
“簌簌!”
没人理会,那人便一直叫,无奈,她只得答应了一声,“是谁在那?”
一个穿着淡兰色锦袍的少年追过来,问她,“你要走了吗?”
陶令仪看见自己点了点头,那少年似乎有些委屈,“你为什么要走,你不是说要一直跟着我的吗?”
“因为我要回家了呀。”陶令仪彼时亦是娇娇小小的一团,比两人初见时仿佛没高多少。
她被人轻易地拉住,又抱起,而后她听见那少年对她说:“等着我,我会让我爹去你家提亲的!”
话音一落,眼前的画面便是倏地一变,陶令仪被一个陌生的婆子推着往前走,她不愿意,那婆子便悄声在她耳边说:“小娘子的未婚夫婿,您不看看吗?毕竟这么多年没见过了。”
她被说的有些心动,躲在屏风后,踮着脚往前看。
厅堂里的人却似早已察觉,他大踏步走过来与她对视,但因为隔着一道屏风,并不能瞧见具体的长相。
陶令仪感觉自己好像笑了一下,她想绕过屏风去看他的脸,可不知为何,她如何往前都瞧不清楚那人的模样,好似屏风前忽然蒙上了一团雾,将两人远远隔开。
她着急地伸手,想去拉他的袖口,却不想脚边的土地便如瓷片一样,毫无征兆地崩裂开来。
她一步踏空,竟落入无尽的深渊。
“啊——”
床榻上,陶令仪倏地坐起,双眼迷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水绿和清荷当即惊醒,一齐扑到床边,又惊又喜:“娘子,您醒了?!”
“嗯。”陶令仪捂着胸口,缓缓点了点头。
自从那日刘大夫给她开了几剂安神药之后,她夜里便再没做过梦,方才那梦却是离奇,好似梦到的都是完整的故事。
“娘子,您不知道,您从回来后便一直睡到现在,可把我们吓坏了。”
清荷拧了个干净帕子递过来,陶令仪接过,拭去额上的冷汗,听了这话使劲敲了敲额头,“回来,是从哪回来吗?”
她低声道:“这一梦实在太长,好像看见了许多旧事,好乱。”
听了这话,水绿和清荷无声地对视一眼,具是神情一凛,水绿试探着问道:“娘子梦到什么了?”
“没什么。”陶令仪情绪却不高,她看一眼窗外,仍是艳阳高照,便问,“几时了?”
水绿答:“申时初刻,娘子您已经睡了整整十二个时辰了。”
清荷问:“娘子饿不饿?奴婢去给您端些糕点垫垫吧。”
陶令仪胡乱地点点头,又摇头,“我想喝莲子粥。”
有胃口了便是好事,清荷假忙应下,往小厨房去了。
剩水绿陪在床边,陶令仪其实仍很困乏,她软着身子再度滑进被窝,安静地躺下,两手搭在锦被之上,盯着头顶的帐子,忽然问:“水绿,我从前可有小字?”
水绿稍一怔,似是奇怪她怎么记得这些,又恍然,“难道娘子梦到的?”
陶令仪揉了揉眼睛,说:“嗯,方才在梦里,好像听人叫我……素素。”
“是素雅干净的意思吗?”她有些迟疑地问。
水绿叹口气,解释道:“您的确有这个小字,是大娘子在您刚出生的时候给您取的,后来,大娘子离世,便少有人这么叫您,但具体是什么意思,奴婢也不清楚。”
她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陶令仪的神情,见她轻轻点了点头,便连忙转开话题,“看来刘大夫的药还算对症,娘子好似想起了不少事。”
“是吧。”
陶令仪轻声答应着,她翻了个身,能清晰地嗅到床头荷包里传来的草药香气,倦意卷土重来,她又水绿说了两句话,便拢住眼皮,再度睡了过去。
她似又沉入梦中,却没再梦到新的东西,过往的画面再度重现在脑海,比方先前梦到的更加清晰,却依旧瞧不见表哥的脸。
分明他出现在了她的每一个梦境之中,却为什么看不见他的模样。
陶令仪有些委屈地轻喃,“表哥……”
“我在。”有人答应了一句,却是在梦境之外。
燕臻倚靠在床头,低头睨着陶令仪的沉睡的小脸。
尖尖的下颌似狐狸,眼睛却生的楚楚可怜,虽然此时紧闭着,他却能想象到她眼窝里的一汪澄澈眼波。
或是娇怯欣喜,或是痴缠勾人。
纵是燕臻也不得不承认,没有男人会不喜欢她这张脸。
若她不姓陶的话,燕臻或许真的会生出些别的心思来,便是不能在床笫间伺候,当个漂亮的摆设也算赏心悦目。
只是,摆设不会动,陶令仪却会。
她的睡相一向不太好,与清醒的时的乖巧完全不同。自己一个人在床上都能卷被子,平日里水绿守夜的时候,总要起来给她盖三四次的被子。
这会儿也不例外,她双手捏着被子的边缘,没一会儿便扯着被子蒙住了小半张脸,上面盖住了,却把小腿露了出来。
单薄的寝衣被她蹭膝盖以上,露出一双雪白的小腿和脚踝。
燕臻视线不自觉下移,在她身上划过一道幽深的弧,最后落在左腿的脚踝上。
那里有一颗小痣。
就像展平的宣纸上遗落的墨点,让人看的心痒,鬼使神差地,燕臻伸出食指,骨节微曲,在那粒小痣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似乎是想检验那到底是不是墨点。
自然不会蹭掉。
可睡着的陶令仪却感觉到了一阵痒意,无意识地勾起小腿,也一并缩进了被子里。
藏起来了。
燕臻有些遗憾地滚了滚喉结,心想,除了脸,这双腿也挺勾人的。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算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