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两个仆妇进来收拾,左宁才全身脱力般重新躺在干净的床榻上,屋中燃起的灯火,令她神思清明。
死?
不可能的,她要将自己遭受的一切,一点一点地还给那些人。
她必须得活下去。
这一夜的折腾,加之心惊胆战,心弦紧绷之下,这具身体终于受不住了,天一亮就高烧不止,一直昏睡。
秀文如今是娘子身边的一等丫头,想起郎君往日做派,她急的如热锅蚂蚁,郎君不许娘子见外人,人也不在府里,可一旦娘子有事儿,她肯定少不了责罚。
两个仆妇安静的在一边给左宁替换额头上的巾子,但看着床上满脸通红的女人,眼中都露出一丝担忧。
这么轻松地活儿,以后可不好找了。
“行了,这个没用,药都灌不进去了……”秀文咬咬牙,望着一众等她吩咐的丫头们,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郎君不在,娘子若是出了事儿,我们肯定吃不了兜着走,我去请大夫,你们谁要是敢走漏风声……”
“不敢,秀文姐姐,你快去吧,娘子再这么烧下去,我们谁都躲不过去。”
“是啊,秀文姐姐快去,有事儿咱们一起担着。”
秀文松了口气,最终下定决心,遂急匆匆的出了左府大门,准备私下找大夫。
几日未曾出府,没走多远,就发现路上设了好些路奠,搭了一串棚子,吹拉弹唱,张筵设席,看着好生悲凉。
还有车马大轿鸣锣张伞而来,前头还有金吾卫开路,想是什么大人物来了。
她被人群挤着,想走却走不动,烦得不行。
“谁死了啊?这么大排场?”
旁边一个戴璞头的书生嫌弃她没见识,见她一身单调的青色襦裙,头上梳着两个包,便知是哪户人家的丫头,还是耐心解释起来。
“这是国公府里的冢孙妇没了,排场够大吧?连王爷都来了呢,那傅国公府的二公子,如今已经是三品指挥使,御前红人,军功无数,水涨船高,我看那国公之位,以后说不定也要换……”
“嘘,慎言,这话是我等能说的吗?不过,也就是个孙媳妇,有必要这么大张旗鼓吗?不知道还以为是什么皇亲国戚。”
璞头书生再次开口,“你懂什么?这是傅国公府在向玉京的权贵们示意呢,自家现在有了出息的子孙,如今也不过是借由孙媳妇丧事这个由头,在玉京扬一扬名,你没看这么多人来呢?以后巴结的会更多。”
“是了是了,这当官的,一个两个都是姻亲呢,说不得这死了的,就是哪家高门显贵的小姐。”
“真可怜,年纪轻轻就死了。”还是有人唏嘘不已。
有人立刻嗤笑,“可怜什么?你看看这排场,活着也是享受每一天,吃喝不知多金贵,死了到地府,也不缺丫头小子伺候的,也不知道我们死了,能有薄棺入葬就算不错了。”
“就是,听闻还请了法事开坛呢,一百零八僧人还有九十九道士,日夜不间断念经超度,打醮解冤,说是要请亡灵早日托生……国公府也算有情有义了,就是如此靡费,不知花了多少银钱……”
说到这,大家都有些感慨,有人直接开骂:“哎,这些天杀的狗官……”
秀文对此一无所觉,她在左家迎来送往的也基本都是商户,官场的事儿,还是第一次听这么新鲜的,见所有人都又气又怒满脸艳羡的看着,她也生了点羡慕之心。
她便去瞧那殡葬队伍,祭礼是她未曾见过的热闹,天地间飘乎乎满目皆白,纸钱四处乱飞,彩纸扎的马匹高楼无数,还有许许多多纸扎的奴仆,果真是活着享受,死了也享受。
不像她爹,死的时候,只有一卷草席,草草入土。
她正打算转身挤出去,不料打北边儿街上涌来一大群人,将整个街道挤得满满当当。
“竟然是二公子来送殡,他可是才立军功呢?”
“那国公世子自小体弱,哪里出得了门子?世子夫人好歹有诰命在身,请兄弟出面送殡也不算大事吧?毕竟都是一家人呢。”
“也是,看来这世子夫人很受国公府重视,不然法事怎会开到如今,听说傅家又请了五十高僧,五十道人,为早逝的孙媳超度做法呢。”
“哎,可怜,没福气享受哟……”
“是啊,这要是我,不得活个七老八十的……”
秀文在一旁听得连连点头,有好日子过,傻子才会想死。
很快人群便更挤了,北边的锣鼓声乐越发响了起来。
“来了,这傅二好俊的面相,若不是他拿了军功,得了皇帝青眼,就这么看,还以为是哪家的贵公子呢。”
“是啊,我还以为是读书人呢,看着好生俊俏,听闻至今都未婚配……”
秀文便努力朝前头挤去,好不容易挤出去,却见送殡的队伍已经过去了,只能瞧见一个极为显眼夺目的背影,一身素白,肩背宽阔,有松柏之姿,如鹤立鸡群。
她心里直道可惜,这等风流人物,她这辈子都可能见不到第二次了。
等到送殡的队伍远去,人群慢慢散开,秀文这才有了机会去请大夫。
回程途中,竟然在一间茶楼前遇到了郎君身边的小厮大麦,那郎君肯定就在茶楼里面啊。
秀文吓得拉着大夫赶紧跑,生怕被瞧见。
其实她这身丫头衣裳,瞧熟悉的人便是瞄一眼都能认出来,都是一个府里伺候的,怎可能看错?
大麦眨巴眼,想进去跟郎君说一声,但郎君这会儿正见客呢,只能按捺下来。
此时的姜云昊正朝对面的人躬身,“……还请多多费心了,若不是实在找不到高僧高道,我也不会来叨扰陈兄。”
陈兄连忙还礼,宽慰他道:“姜兄也不必着急,如今因着那傅国公府的贵人大丧,这满玉京有名姓的高僧高道都被请去了,不得空闲,太不凑巧。”
姜云昊叹了口气,他自然知道这件事,本想再去找云空大师,偏偏云空大师昨日也被请了去。
他现在就是没头的苍蝇,到处乱蹿。
“没想到这般凑巧,若是早知道,便早些去请教了。”
陈兄面露奇色:“姜兄怎么突然也信了这鬼神之说?我记得你往日对这些半点兴趣也无的。”
姜云昊面上微哂,有些无言以对,“经历一些事后,对鬼神有了新的认识,虽说虚无缥缈,但也不能说完全虚幻。”
陈兄大笑起来,“难得见姜兄如此,不如今晚我们秉烛辩论一番,姜兄实乃有志之士,若不是娶妻耽误,恐怕今日早就金榜题名了。”
姜云昊闻言,也只是勾了勾唇角,没再说话。
秀文到家后,将大夫从角门带进去,总算是掩住了耳目。
好在大家照顾得精细,大夫把了脉,开了两副药,又吩咐了几句后,就背着药箱走了。
报酬自然丰厚,是从娘子的妆奁匣子里拿的小银锭子,届时报上去便可。
左宁虽说发烧,但偶尔也能听到丫头们说话的声音,可人迷迷糊糊的,怎么都睁不开眼睛。
隐隐约约的听到有人说什么傅二公子,言他如何如何的俊俏,身量颀长,宽肩窄腰,身形伟岸,又说他怎么怎么厉害,军功无数,打的敌军不敢再犯……
她听得想笑,但又笑不出来。
外人如今见他光鲜,多有追捧,她却只觉恶心,谁能知道,这样的人会半夜偷偷爬嫂子的床榻?
当年在帐中半是诱哄半是强迫她的那些话,便是如今来听,都能叫外人大跌眼镜。
那个宅子里的人,都是该死的。
不知睡到了什么时候,左宁醒了过来,眼皮格外地沉,眼前还未恢复光亮,便觉得喉间干涩无比。
“水,水……”
好在伺候的人得力,很快便有水送到了唇边,左宁咕咚咕咚地饮了满满一杯温水,总算是有力气睁开眼睛。
大约是雨后,天空万里无尘,月色如瀑,纤毫毕现,光影最是调皮,照着雕花窗牖上的牡丹都似剪影活过来般,活灵活现。
姜云昊握着杯子,隔了好一会儿才沙哑着嗓子道:“能告诉我,月月去哪里了吗?”
左宁见他背对着月光,像是白布上几笔勾勒的墨画,清隽消瘦,描边极淡,脸陷入黑暗,越发显得寂寥沧桑。
这几日,姜云昊应该很艰难。
她沉默半晌,才沙沙地道了句,“月月一直在这。”
姜云昊的手瞬间握紧了杯子,呼吸粗了好多,但又渐渐地冷静下来,咬牙切齿地道:“你不要逼我。”
左宁有些忐忑,但她不能承认。
“你也不要逼我,我就是左月,如假包换,否则那几天你为何与我同房?如今左家以你为尊,你还不满意吗?”
姜云昊猛地站起身,居高临下望着左宁,夜色遮掩下,看不到表情,但能从他急促的呼吸声中感受到他的愤怒。
好在他没有失控,还知道这具虚弱的身体是左月的,怕自己又要动手,只能扭头就踉跄着跑出去了。
左宁吁了口气,她因高烧而迟钝的思绪慢慢回笼,整个人疲惫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