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景睦见范奚来府,还以为他是受了自己送人的恩惠,特来与自己联络情谊之故,因而一大早就命人烹羊宰牛,设宴款待。
不料酒过三巡,却见范奚打的是这个主意。
“范大夫,何出此言?”景睦敛了笑,重重搁下酒樽,“我将范大夫引以为吾友,即是我友,也不妨向你坦言,想必你也知晓我赵庭朝局,裕昌君向来不为我王所喜,而今他触王之逆鳞,犯下此等重罪,连赵相国等重臣求情都无用,我德薄能浅,区区我一人之力,又如何能劝得王上收回成命?”
“景相过谦了,”范奚坐于案前,朝主座上的景睦拱手,“论辅佐时间,的确是赵相国等人名利前茅,若论得王心者,非景相莫属。”
景睦哈哈笑了声,手抚长须问:“何以见得?”
“譬如出使鲁国一事,足见君才是赵国之内,深受贵国王上倚重之人。”
“依君之见,我为裕昌君求情,有何裨益?”景睦忽然想听一听,这位名誉列国的年轻才俊的见地。
范奚道:“裨益何其多。”
“愿闻其详。”景睦伸出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裕昌君身为赵王长子,十六年前与楚国贵女联姻,其身负与楚结交之重责,若他被废,裕昌夫人岂不是也受其牵连成为庶人?楚国贵女成为一介庶人,无异于在打楚国的脸面。废君之事若传到楚国,赵楚之间难免生出嫌隙,轻则恐有失和交恶之危机;重则引起两国交战,也未可知。君若说服赵王,则能化去赵楚之危机,护赵国盛世之太平。君之功绩,则高如山岳,此乃一益。”
范奚这番话,令景睦不由自主的沉重思考。
虽然他有些贪财腐败,媚主求荣,但也不是全然不顾家国大义的低端鼠辈。
虽然他也很想替赵寿,就此将赵绪拉下泥潭,再无翻身的可能。
可唇亡齿寒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以赵国现下的国力,若赵楚终有一战,极大可能是两败俱伤;届时赵国不复雄厚实力,还易遭到周边对赵虎视眈眈的列国趁火打劫。若国之不存,他这个一国副相,又能讨得了什么好下场。
因小失大,非智者所为。
景睦不禁对范奚刮目相看,他正襟危坐,缓缓颔首,朝范奚拱手道:“君言之有理;听君之言,似乎还有其他裨益,请君继续。”
“我与君为友,范某便直说了。”范奚继续说道:“公子寿遭此劫难,明为失,实为得;伤,为失,因伤更受到赵王的重视,为得。若君能说通公子寿一齐为裕昌君求情,一来表明兄友弟恭,二来体现他的仁义。当今天下,‘仁义’向来备受推崇,实乃明君必备之德。听闻公子寿之所以深受赵王喜爱,也是因其素来贤德。贤德加上仁义,他在储君之选上,则多了一分赢的层面。于赵王、于公子寿、于君,也是一益。”
赵王偏爱幼子到想废长立幼的地步,这些年来,列国皆知。
而景睦支持公子寿,也不是什么辛秘。
与其说他是见风使舵,倒不如说他是揣度王心的结果,是赵王默许的行径。
因而范奚便直言不讳,给他剖析其中利害。
“妙!”景睦痛快击掌,大笑之,“君所言甚是。”
景睦端起酒壶离开席案,走到范奚案前,亲自给他斟了一盏黄酒,郑重朝他敬了他一杯:“听君一席话,某受益良多,以此酒为谢,请!”
“请。”范奚随之站了起来,手持酒盏,以宽大袖遮掩,仰头一饮而尽。
当下,有小厮进来禀告,说府门外有人来找范大夫。
此事已了,既然有人找范奚找到他府上了,景睦也不便再多留范奚,遂亲自将他送至府外。
见来人正是乔装的姬禾与稚辛。
景睦露出个了然的笑,朝范奚道:“本想再送君一份谢礼,现在看来,恐有不妥,倒怕会令君之后宅起火,令这位小兄弟不得开心颜。”
和聪明人说话,不必把话嚼碎了摊开。
范奚自然听得出他的言下之意。
景睦竟把他当成有龙阳之好的人,还把姬禾当成他的……男宠,所以一到赵地,就给他送了四个男宠。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若不是姬禾找到这里,景睦只怕会继续给他送男宠……这个误会,真是闹大发了,偏偏事关姬禾的身份,范奚还不能解释得清。
范奚讪讪笑了笑,没有说什么,朝景睦拜别,带着姬禾稚辛二人上了马车,离开此地。
姬禾是走路来的,诸侯馆内,连车马的使用都有规格限制,以她乔装的模样,什么也不是的身份,自然是动用不了马车。
出了诸侯馆,稚辛陪着她一路找人问路,二人穿过几座坊巷,七拐八拐才找到景睦的府邸,花费了不少时间,也走得她双腿生软发沉。
现在跟着范奚乘马车回去,双脚一下子得歇,姬禾竟有种失而复得的舒适享受。
她有些怀念自己的身份,带给她的各种便利。更加想回到鲁国,享受她的王姬待遇。
“师傅,我们何时回鲁?”
“这两日便回去。”
得到回应,姬禾展颜笑了笑。
她没忽视方才景睦那句莫名其妙的话,问道他所言何意,“师傅找景睦,是有什么要事,让他如此大方,竟又要送‘礼’?”
“说来话长。”
“若无不便,那就长话短说。”
范奚颔首,不做隐瞒,将昨夜发生的事与裕昌君被废的事,以及他劝景睦去为裕昌君求情之事,悉数告知与她。
“短短一夜,竟发生了这样大的事。”姬禾听后,不禁感慨,“昨日白天,我还在宫门外遥遥见到了那位赵国公子,见他们一群人言笑晏晏,策马出宫行猎,我还以为赵国王族也与我鲁国一样,子孙和睦,情谊甚笃,原来不过是表象而已。”
“人非草木,皮相之下心难测,自古争权夺位,哪有不头破血流。”范奚淡声道。
姬禾不解:“我们本为过客,来去匆匆,赵庭内的事,师傅为何要趟这趟浑水,相助那裕昌君?”
“非也。”范奚摇了摇头,“天下之势,牵一发而动全局,若裕昌君被废,赵楚交恶引起干戈,破坏列国间近年来维系的和平之势,致使生灵涂炭,届时,苦的是天下黎民。是以,我并非相助裕昌君,我只是想要天下无战。”
天下无战。
这四个字,他分明说的很轻,是他一贯的语气。
但姬禾听着,觉得无比沉重,重的触动到她的内心,在她心脏上狠狠一击,激醒了她血液里流淌着的,姬姓族人的家国情怀与深深忧虑。
“天下无战,”姬禾眸光黯淡了下来,喃喃道,“自诸侯自立为王开始,这天下,注定动荡难安……师傅,你说何时才能真正有‘天下无战’的那一天?”
范奚看出她的失落与忧虑,安慰她道:“臣少时求学,去过齐国的国都临淄,在稷下学宫,那里诸子百家,士子云集,学派争鸣。各家各路,几十年来都在寻找一个有效的治世方略。‘天下无战’,更是天下所有有志之士共同探索,苦苦追求的目标。公女不必觉得难过,这天下还有很多人,都在为此努力,相信那一天,总会到来。”
姬禾点点头,“儒家主张德治仁政,法家推崇以法治国,墨家提倡兼爱非攻,”道家以无为为本,兵家重在行军作战,纵横家有纵横捭阖之策……”
说的越多,姬禾想的也越多,“各国各家,走得路不尽相同,谁是对的,谁是错?又或许,这些本没有对错之分,错的是这个时代。”
十多岁的年纪正是多思多虑的时候,范奚既没有否定,也没有赞同她的思考。
当年的他,差不多也是如此,对这个礼崩乐坏的世道充满了迷茫,对诸子百家的思想充满了怀疑。
有些事,需得自己经历过,才能知晓对错;有些路,需要自己走一走,才能知道通不通。
这些,都需要时间。
用时间去探求真理,等时间来检验对错。
“对与错,不过是胜者为王。”
范奚顿了顿,沉吟片刻,声音有些缥缈,“也许有一天,会出现一个国力空前强大的国家,再配有一个极为雄才大略的君主,以武德统一列国,以战止战,那个时候,或许才是真正的天下无战。”
“以战止战,实现天下无战?学生不明白。”
“纵观近几十年,列国混战,大国越来越大,小国日渐消弭于世间。大国扩充小国,实行小统,土地兼并,壮大自己的疆域,无不是以武兼并,以战统一,‘以战止战’这是最坏、最为暴力的一种方法。”
“如此、如此……”可怕。
姬禾又问:“依师傅之见,列国之间,谁能做到‘以战止战’?”
范奚缓缓摇了摇头,“这仅是臣的一个猜想”
“目前没有一国有此实力与魄力,能同时兼并其余之国,反而一不小心,会被群起而攻之,落得被瓜分的结果。这也是近些年来,剩余诸国能维持微妙平衡的关键。”
之前几十年混战,各国耗费财力人力,皆元气大伤,是以都签订了停战盟约,各自在休养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