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急之下,范奚草草掩上衣衫就踏步过来。
一入目便是蹲在柴火前的姬禾,正仰着脑袋,呆呆望着自己,鼻下流着两道血痕。
素来持重的他顾不上许多,连忙上前按下她的脑袋,扶起她坐下,叮嘱道:“低头。”
旋即蹲身在她跟前,用手指捏住她的鼻翼,挤压鼻腔,从而减缓流鼻血的速度,疑惑而担忧地问:“怎么突然平白无故流鼻血?公女这两日有哪里不适?”
范奚此举关切,肌肤相触,更令姬禾涨红了脸。
他的衣襟敞开着,蹲在她跟前,她被他一只手按着脑袋低头,入眼更是他宽阔白皙的胸肌。
似有若无的诱惑,让她不争气的鼻腔又一热……
她总归不能如实说是他敞开胸膛,看得她流鼻血,于是一边低垂目光从袖中抽了一方帕子出来,嗡声遮掩,心虚道,“并、并未有何不适……”
范奚瞅着她满脸红云,眼睫轻颤,指下相触她的鼻翼肌肤也滚烫,他另一只手覆上她的额头,担忧:“怕不是沾了雨气,发烧了?”
姬禾摇头,极力否认:“没、没有,想来是干柴烈……天气干燥,有些上火。”
干燥上火……这理由,令范奚凝眉。
有所察觉,顺着她的视线向下,就看到自己衣衫不整,当下他心中明了几分。
他是个成年男子,自然知道她脸红的原因。
一时间,他只恨自己失礼,这才令她想入非非。
范奚收回覆在她额间的手,拢了拢右衽,静默不语,维持片刻后,待姬禾鼻血不再流,指间一松,他连忙退开一步,背过身去,飞快地系好衣带,朝姬禾一揖,退回衣架子之后。
姬禾依旧低着头,用手帕清理鼻下的血污,心间羞窘不已:在先生面前真是太丢人了。
她略思索,依旧鼓起勇气,手指握向掌心,方才钻木被刺破的掌心瞬间刺痛,她却不管,喊了声先生,“方才其实是我学着钻木,生出了火,想同你分享喜悦。”
“公女聪慧,一学便会。”换来地却是范奚不冷不热的称赞。
透过火光照着的架子上的外衫,姬禾看见他对着自己一揖的影子,同时听见他道:“外头的雨不知几时停,公女先歇息,臣在洞口守着。”
剪影渐行渐远,片刻后消失,范奚已经到了洞口。
姬禾盯着掌心,哀叹了口气,而后以袖掩面,靠上岩壁。
她苦心孤诣制造的二人行,奈何自己如此犯痴,生生白费了这天时地利人和。
登山力竭,背靠清凉岩壁,没多久,姬禾便困睡过去。
为了避免共处一室的尴尬,和不再给她任何念想,范奚已无心再脱下中衣烘烤,他踱步站在洞口,观洞外细密雨幕,任山风吹干他的衣裳。
思绪随山间风雨飘飘,不由想起那年于华宴山东麓,救回姬禾的场景。
醒来后的她,见他手捧《鬼谷子》,便问他:“先生可是鬼谷派弟子?”
他惊讶于这个年幼的女孩也识字,还知道鬼谷派,便搁下竹简,反问她:“观你穿着华贵,见识不凡,你又是何人?”
华宴山并非王家私苑,鲁国百姓也可随意进山樵猎,每天登山者不知凡几,他只当她或许是哪家士大夫之女,问到名字家世,也好送她回去。
“我告诉你名字,那你也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她缠着他问,大有一幅你不先告诉我,我也不能告诉你的机灵和戒备。
为了打消她的戒备,他先自报家门,“鄙人范奚,祖籍范邑,师从鬼谷派,现为华宴山东麓守山林吏。”
闻后她点头,人小鬼大的赞道:“鬼谷派弟子多为谋略之士,纵横捭阖列国之间,出则拜相,入则为将,怎得先生却隐遁在此,甘为籍籍无名之辈?”
大约是此前屡屡碰壁,被人不以为意惯了,难得遇到一个赏识他的人,即便仅仅是个九岁的幼女,他也乐意同她说自己的经历。
说起来也简单,一言以蔽之不过是:空有一身安邦策,不见伯乐慧眼识。
弱冠之年,他与同窗们从云梦山鬼谷学满出来,各择贤主,分道扬镳;他选择事同为周室姬姓的鲁国,不远万里来到曲阜。
只是人微言轻,他踏遍士大夫的府门,皆被拒之门外,更遑论见的上鲁王一面。
于是他便想办法做了个守山吏,在此两载,守株待兔。想着兴许哪一日能侥幸碰到来此游玩的王公贵族,得到引荐。
可惜他运气不太好,被分配在鲜有人踏足的东麓。
“原来如此,可见那些鲁国官吏有眼无珠,竟把先生这么个大才遗漏深山,可悲可叹,”她有着一股超脱同龄人的早慧,笃定地安慰他道,“秦有百里奚举于市,楚有孙叔敖举于海,相信他日先生也能举于林,一展宏图。”
听罢,他置之一笑,朝她行了个读书人之间的揖礼:“那就借君吉言,等在下实现抱负,必不忘君恩。”
她学着他的样子,回了个礼:“先生信我就是了。”
“信你,可你就还没说你的名字。”
她俏皮一笑,坦然道:“我叫禾,‘离离原野,稷禾青青’的‘禾’,家住国都曲阜,可否劳烦先生送我一程?”
他找山下居民借了一辆牛车,拉着她进城。
一路上她也说不清家的具体地址,只说记得路,边走边给他指路,似乎迷路一般,遛着他在城中绕了一圈,眼看都要进宫城了,他耐着性子问她到底记不记得家在哪里,实在不记得,那也没关系,还可以报官。
她笑眯眯地指着宫城下的兵吏说:“好呀,那就报官。”
待近前了,她从车上跳了下来,亮出一道令牌,两侧兵吏扑通跪地行礼:“恭迎公女回宫。”
怪不得她只告诉他名字,不说自己的姓氏。
姬姓鲁国人,唯此宫内一家。
若是一早就说明,她是怕一路就看不到他真实的脾性和德行了罢。
他朝她躬身行礼,除了惊讶,他还有些被戏弄的难过,自己待人诚挚,却不知对方底细。
她忙托住他的手臂,语气认真而诚恳:“先生勿怪,我尚稚龄,且独自在外,这才不得不谨慎些,隐瞒了身份,一路蒙先生照料,更加看明先生为人正直,正是我鲁国所需之才。”
她朝他郑重一揖,礼贤下士:“现姬禾请范先生入王宫,先生可愿意?”
那天她带他入宫,觐见鲁王,圆了他寒窗十年的志向。
他很感激她的知遇之恩,但感激不是爱。
自那日起,他便暗自立誓,可以效忠她,可以为她死。
知道她的心思之后,他告诫自己,绝对不可以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