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容臣找个山洞,好让公女避雨。”
范奚将伞送入姬禾手中,转身踏入雨幕。
“慢着,”姬禾见他浑身湿了大半,确实需要找个山洞避雨烘干衣裳,不过她可不愿他继续淋着去。只得佯装害怕,微微瑟缩了声音,“这荒山野岭,先生将我一人留在此地,不说豺狼虎豹,就是蛇虫鼠蚁,于我也是万分危险……”
范奚嘴角一抽,想起她九岁就敢射野猪,如今却说害怕蛇虫鼠蚁,险些就想笑,更想对她说附近都是暗卫,你安全的很。
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顺着她的话接问:“所以公女想要如何?”
“让我和你一道去找,二人相伴,岂不是更安全。”姬禾执伞,就欲抬步上前。
就在这时,她临时又生了个主意,唉哟一声,跨出的左脚歪了一下,晃晃悠悠地勉强站稳,挤了滴眼泪出来,委屈巴巴地对范奚道:“方才踩到那块石头,竟崴了脚……”
范奚狐疑地走了过来,见她往右边倾斜,身体重心显然落在右腿,泫然欲泣的模样不似有假,想必是真的崴了脚,痛得很。
因为身体上的痛,是伪装不了的。
早上在王宫,她听见那则消息时都可以忍住没有掉泪;如今她眼角的那滴泪,好似垂悬在他心上,摇摇欲坠。
这种时候,顾不得什么妥不妥当,他进了伞下,将两只手上的雨水甩掉,在湿衣上擦了擦,而后才伸手扶上她的手臂,“臣冒犯了。”
隔着衣衫,姬禾感到他手上的冰凉,顺着这双手往上瞧去,整个衣袖乃至肩头、襟前、下摆都湿透,心间那一丝得逞的窃喜也淡了下去,瞬间被心疼占据。她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伞微微朝范奚斜去,想为他挡住一丝风雨。
虽然是假装崴了脚,但山道泥泞,走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更何况不知情的范奚有意照顾她的“腿脚不便”,扶着她走的极为小心而缓慢。
他们是从东麓山脚上来的,范奚曾任东麓的守山林吏,对这边山形地势颇为熟悉,走了一会,就远远看到一个山洞。
走到据洞口大约一丈远,范奚便停下脚步,让她在这里稍等:“容臣先去勘察洞内有无兽类。”
说完,他抽出腰间青铜剑,往洞口走去,一边走,一边击剑拍打在路旁的岩石上。
雨中哐当声响如雷,若洞中有野兽,听见便会逃逸出来,以免他们贸然闯入,反倒成了野兽送上门的果腹食材。
片刻后,范奚抵达洞口,他砍掉洞口的荆棘,进了洞内。
洞内光线昏暗,他没听到有兽类的声音,为了稳妥起见,他继续深入进去,直至将整个山洞都探勘一遍。
除却一些乱石,枯木,在杂草中看到些年久脱落的兽毛,附近既无腐烂的动物尸骸,也无兽类的足迹,俨然是个被野兽弃居久远的山洞。
姬禾侯在外头,看不见他,担忧渐起,只觉得时间都变得漫长了起来。
她等的焦急,心想他怎么还不出来?是不是遇到了险境?
于是不管不顾方才范奚让她不可妄动的叮嘱,兀自走进山洞。
她只想看到他,有没有事。
见洞内安全,范奚收剑入鞘,这才折身走出来,欲迎姬禾入内。
一出来,他就差点和姬禾撞了个满怀,她已经身处洞口,一脸惊慌迫切,手里紧紧抓着收起来的雨伞,一幅严正待敌,要和人拼命的样子。
范奚略带惊讶,目光向下,看着她稳稳当当踩在地上的左脚,“公女的左脚无碍了?”
姬禾见到他,那缕担忧消失的无影无踪,被他识破伪装受伤的脚,也懒得辩驳,只露出一个狡黠地笑,问:“里面可能进去?”
“洞内安全,公女请入内。”范奚颔首,侧身让路,引她先行。
姬禾款步行在前头,范奚见她明明能正常行路,却要骗他脚崴了,大约也能猜得一二分她的心思。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自从四年前华宴山相识,她将他带出深林,引荐给鲁王,此后年复一年的时间里,她总是直言不讳异常大胆地同自己示爱。
起初他只当她是小孩子心性的占有欲和玩闹,觉得他是她提拔/出来的,便合该是她一个人的人,故而待他亲近粘人一些,是以常借求学之名,招他入宫教学。但这两年她年岁渐长,开始时不时以不合规矩、热情奔放的诗经来撩拨他。
在今年初春,事态最严重的时候,他被她的举措逼得退避三舍,不肯再去她宫中教学。每日上朝或入宫议政也都要小心掐算着时间,避开她同鲁王请安的时辰。
可她总会有办法知道他的行程,在各种地方,以各种方式追截围堵等着他,质问他为何避着她。
有次竟胆大包天,在宫门处拦下他,对他直言不讳:“‘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1】几日不见师傅,你瘦了。”
他倒吸一口凉气,这才意识到,她或许不是在当做玩乐,而是对他动了真心。
昔日在云梦山鬼谷求学,枯燥识海之间,同窗也会开些玩笑,诸如:此后平步青云,出将入相,迎娶公主之类的。
被一国王姬喜欢,是种怎样的光景?那时他一心求学,未曾设想过。
现在范奚只觉得无比荒唐。
他年长她十三岁,她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是他的半个学生。
从她九岁,到十三岁,四年间看着她成长的点滴变化,他都是以半个师长的身份和视角,陪伴参与。
可她却爱上了自己。
这过于惊世骇俗,有违伦常。
他若回应接受,又与禽兽何异。
他不好训她,拂了她的脸面,便侧面拒绝:“怪臣没教清楚,《召南·草虫》这首诗经讲的是妻思夫之意,公女不可以这般乱用。”
她生怕他不明白,热烈直率地对他道:“我知道,我之所以念这首诗,师傅还不明白吗?我心悦你,师傅。”
他见她如此不可救药,终是摆出一幅士可杀不可辱的决绝态度,断了她的绮念:“公女慎言,您是鲁国一人之下最尊贵的人,是天边明月,沧海明珠,将来的夫君也只能是人中龙凤,列国明主;臣本布衣,高攀不起,你我二人身份有别。再者,这些年间,承蒙公女赏识,择臣为师,您也唤臣一声师傅,师徒之间,绝不该有此不伦之情,还请公女放过臣下。”
他的话似乎警醒了她,那之后,她就收敛了心思。
不再痴缠于他,不再招他入宫,更是鲜少出现在他面前;偶尔在鲁王宫碰到他,也只是平静有礼地同他打招呼,不再喊他师傅,只唤他范先生。
可是现在,她为何又动了心思?
难道是因为听到他同意将她送去赵国和亲一事,反倒激起了她逆反,让她更为不悦,息了的那些情愫……再度死灰复燃,要连同他一起焚烧吗?
范奚暗自苦笑,擦干净一块大石头,引她坐着。而后用石块围了一个小圆圈,找了洞中的枯木和枯叶过来植入石圈中,随后抽出佩剑削了段木块,中间掏空,将一点枯叶和木屑塞入,再削尖了一根圆木,钻木取火。
姬禾好奇地看着他的举措,不一会,就见燃起了火苗,渐而火苗蔓延成了火焰,范奚添加了几根树枝木块进去,火焰稳定燃烧。
“钻木取火我原只在书中见过,却是头一回见到是如何钻出的火。”姬禾眼中映着火光,声色慨然,“上到经天纬地,下到此等小事,先生好像什么都会……”为何就是独独不会喜欢我呢。
范奚闻言,以为她是只在宫中见过火石火镰,才会这么感慨,便笑着宽慰她:“这不是什么稀奇的难事,民间百姓刀耕火种,炊米做饭,生活所需都是钻木取火,公女居于内廷,事事都有宫人侍候,没见过也是情理之中。”
姬禾颔首笑了笑,看向他,忽然出言:“先生宽衣罢。”
这发言,令范奚惊愕又羞窘地望着她。
“先生莫要想歪,”见他如此,她忍住笑,面不改色地义正言辞道,“先生拘礼不肯同我共处伞下避雨,淋湿了衣裳;现今有火烘干,又要拘着不肯脱下湿衣,难道是想等着了风寒,要我亲自照料么?”
范奚脸上一热,点了点头,“公女言之有理。”
说完,他找了洞内的粗大树枝,简易架在二人中间,转过身将外衣解下,晾在其上隔出一道天然屏风。
姬禾坐着看他背过身去宽衣解带,露出白色的中衣,被雨水浸湿的白色中衣呈现出半透明的状态,紧紧贴在他身上,勾勒出肩背的线条,隐隐可窥见他匀称的肌骨。
她看见他精瘦的手臂将外衣架在树杆上,有些脸红心跳,微微别过脸去,不敢当着他的面太过放肆。
等过了一瞬,她再度转过脸去想看的时候,已被搭在上面的外衣遮住了想偷窥的风光。
仅能透过投射到上面的影子,看见他的动作。
他正在解中衣的衣带……
她顺着他的剪影,胡思乱想,越想越浮躁。
火焰烧得哔啪作响,猛然将姬禾惊得回神。她拍了拍自己的脸,心中骂了自己一句:姬禾啊姬禾,你怎么跟个登徒子似的!
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姬禾一双眼睛扫来扫去,带看到地上方才他为了钻木取火,削下的木屑等一干物什。
她好奇地蹲了下来,学着范奚方才的步骤,两掌使劲搓揉钻木棒,硬是连一丝火光都没有。
她偏不信邪,不认命,为何他能做的,她就做不了。
她偏不!
好似要将今日所有的不如意都发泄出来,姬禾再度加了力道搓,擦地一下,钻木板中的碎叶木屑,终于冒起一丝白烟。
顷刻间,就燃起了一星火光。
姬禾高兴地想要流泪,丝毫没注意到自己的掌心,被粗粝的木棒上的木刺刮蹭破了皮,正往下滴着血。
她不由激动到声音微颤,想要与他一同分享这个快乐,放声大喊道:“先生,先生快过来!”
隔着衣架子屏风,范奚在脱里层的湿衣,便听见她那边悉悉索索地声响。
他正解完衣带,衣衫退了一半,边听得姬禾激动慌张地声音唤他。
喊得他心生慌乱,以为她是遇到了什么蛇虫鼠蚁,才这般害怕,便草草拉起衣衫,迅速地撩起架上的衣服,踏步过来,安抚道:“公女莫怕,臣在。”
蹲在地上的姬禾,扬起脑袋,目之所及,就是他衣衫虚虚掩盖下的大片胸膛,忽然觉得鼻间一热,有什么流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1】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出自《国风·召南·草虫》
这是一首妻子思念丈夫的诗。
意思是:草虫鸣叫,扰乱我的心,见不到你啊,让我忧心忡忡。只有见到你,依偎在你身侧,我的心才会平静。
这么露骨的示爱,吓死范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