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至玄门外,姬荣就没再看到姬禾的身影,惟见长长的宫道上零星列着几个洒扫的宫人。
他踯躅片刻,深觉以她的气性,得此讯息,第一时间是会去找君父当面确认的,遂当即抬脚前往。
范奚随后出来,不假思索地欲往与姬荣相同的方向而去。
那是通向国君议政的宫殿。
就在他跨出门槛时,余光瞥见另一个方向的墙垣下的青铜水缸之后,露出一截绯色衣角,软绵绵地飘垂在地上。
他顿了顿,折身行至水缸处,果然见到一个身着绯衣宫装的身影,双臂抱膝蹲坐在地,背靠水缸,埋首在双膝之上,纤瘦娇姿,有些落寞,有些萧瑟。
一时间,眼前景象与四年前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蓦然重叠。
隐去她身为鲁国公女的尊贵身份,她仅是一个有些聪明的稚龄女儿家而已。
今年不过才豆蔻年华。
此等深受委屈的脆弱模样,无端惹起范奚的怜惜,他喟叹一声,朗声唤她:“公女。”
回应他的只有空中的风,无声拂动地上的人儿的发丝和衣袂。
见姬禾无动于衷,范奚上前一步,拱手单膝跪地,与她平齐,开口声音异常温柔,近乎哄劝,他道:“还请公女起身,您有什么怨言尽管冲着臣来,切莫伤及己身,是臣对不起公女……”
“范先生到底也是会关心我的。”姬禾轻轻笑叹一声,慢慢从双臂中抬起头。
晨光照在她的面容,鼻尖眼角印有一圈淡淡绯红,脸上虽未见泪痕,眸中却浸满湿润。
雪腮朱唇,琼鼻星眸,眉眼含倔强,容色隐仓惶。
这样一张渐生绝色的少女脸,目光深深,泪光点点,直直望进范奚心头,令他未说完的话,悉数哽在喉间。
做为辩臣谋士,范奚自有舌战群儒的能力,鲜少像现在面对着她,竟有些难言的失语。
迎着她的目光,他站起身,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地上凉,公女起身罢。”
这句话,令姬禾眼眶莫名一热,她别过脸,微微仰首,揉了揉眼睛,“你很关心我?”
姬禾连问两句“你关心我”,范奚不得不正面回话,他垂下眼眸,平稳道:“公女尊贵之身,关系着社稷之重,臣自然是关心的。”
如此官方的回应,毫无私情,不显私心,与他身为上大夫的身份万分贴合,合情合理,不失分寸。
姬禾哦了声,望着他古井无波的面容,颓然道:“原来是这样。”
随之她嘴角努力牵起一弯笑,不痛不痒地同他论今日天气不错,“起得早,本想守在此观日出,未曾想竟然犯困,因而不小心在这睡着了,范先生莫要取笑我。”
说罢,她抬起一只手,朝他伸去,“烦请先生搭把手,扶我起来。”
范奚以为,她至少要生些脾气,质问他为何,再拿出自己的公女身份威压,命他改变立场;或是去鲁王面前,撒撒娇,痛痛快快大闹大哭一场。
而不是像眼前这般,佯装不知,举止冷静,诸多情绪都压在心间,一个人受着。
他思量间,眼前骤然伸出一只纤手,指尖如葱,在阳光下白的晃眼。范奚微垂目光,不敢再看,隔着衣袖将手搭在姬禾手指的下方,供她借力,撑扶起身。
“臣送公女回去。”范奚见她未带随身宫侍,不甚放心,隔着数尺的距离,跟在她身后。
姬禾没有言语,默许了他的跟随。
两人一前一后徐徐走在宫道之上,姬禾遥看上方的天,碧色如洗,可惜被宫垣框住,也成了四四方方的形状。
偶有流云飘过,短暂的陷在这四角囹圄之内;待风一起,顺势就逃离此地,看不见踪迹。
不像她,生于此,长于此,困顿于此。
她忽而扬声道,“我不想回去。”
姬禾停下脚步,转身问:“先生可愿陪我出宫走走。”
她是内宫王姬,他是前朝王臣,两人身份有别,这样的要求于礼不合,范奚自然未应。
见他如此,姬禾讪笑了一下,打开天窗说亮话:“国之要事,君父从来都会采纳先生之谏,今先生有让我入赵之意,想来不日君父便会同意,既然如此,姬禾想在离鲁前,好好看一眼母国的山水,连这等小事,先生都不愿遂我吗?”
面对这番话,愧疚之感又涌上范奚的心头,他问:“公女欲去何处?”
“华宴山。”
范奚身型微微一顿,拱手道:“臣依公女之令。”
……
姬禾回到宫室,与先前来寻她而不见的姬荣,堪堪错开一面。
她换下曲裾裙衫,拆了钗环发髻,以一根素布带束起长发,做男儿打扮穿戴,依旧未带一人,去了宫门处与等候她的范奚会晤。
她原意不想大张旗鼓惊动君父,不带任何士卒护卫,只与范奚二人,轻车简装前往。
见他也换了一身灰衣便装,腰挂青铜剑,风度翩翩立在一辆马车前。
马车前并无驾车的仆人,可见是由他亲自执缰绳驾车马护送。
姬禾心下稍觉满意,搭上他藏在袖中的手,踩上登车梯,微一低头,进了车内。
范奚惯常思虑深重,行事有度,自然不会真的如她所言行事。
她毕竟是王姬,安危不可轻率。故而,他事先禀明了鲁王,但也不能明面上拂了她的意,于是布了暗卫一路随行在马车之后。
华宴山巍峨秀丽,位于国都曲阜境外,东行十里,是鲁国王公贵女都爱去游玩行猎的地方。
半天路程,便可到达。
路途算不得遥远,但姬禾坐于车内,只觉颠沛不已,加上她晨起未食,有些头晕乏力。于是朝外喊了声先生,“我饿了。”
听到这声细弱如蚊的呼唤,范奚微微勒住缰绳,放缓了马车前行的速度,一手拿起坐旁的布包袱,反手从苇帘空隙递入车内,“里面有陋食和水,请公女将就一二。”
姬禾顺着包袱看见他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近在咫尺,一时有些愣神,迟迟没有伸手去接。
前些天下了场暴雨,道路被冲刷的崎岖不平,冒出好些大大小小的石块,范奚单手驭缰绳,丝毫不敢分神。
他若马车驾的不好,她坐在里面也便不会舒坦。
见车中人久不接手中物,于是他将包袱搁下,抽回手专心驾马车。
姬禾猛然被颠簸了一下,才回过神来,正要去接,就看见那人将过包裹放在车厢地上,手抽了回去。
她无声的叹了口气,探手拿过包袱,打开见到两个青竹筒,一块用荷叶包裹的炙牛肉,并一包炒豆。
姬禾从袖中抽出短匕,用汗巾擦了擦,慢条斯理地切下一小块牛肉,送入口中慢慢咀嚼,头晕目眩才得以化解。
她一向不耽于吃,故而长得纤瘦;此次在马车内,环境使然,更加无心敞开吃,略饱腹之后,就停了口。
她将剩余的大块炙牛肉包好,拿了一只装水的竹筒,浅浅喝了一口后,摆回原样。
隔着芦苇帘子,她定定望着他的背影,只觉这一帘之隔,似乎很近,可她很清楚,他们隔着的是千山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