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三月初二,天晴日朗,惠风和畅,但对烟年来说,却是个十二万分不幸的日子。

因为她莫名其妙成了一个外室。

她今年二十有二,是个细作,供职北周细作营,校尉军衔,平日潜伏于汴京知名风月场所——红袖楼,专门探听高端情报。

截止今日,她已兢兢业业工作了十年,过手数千份情报,熬走皇城司三任指挥使,今年本该在红袖楼行首娘子的宝座上光荣乞骸骨……然而,一切的不幸,都始于指挥使给她的最后一个任务——勾引叶叙川。

接到任务后,烟年陷入高贵的沉默。

良久,她对指挥使道:“头儿,你想弄死我可以直说,不用跟城头上出殡似的拐弯使坏的。”

指挥使搓手道:“这是什么话!就是个寻常任务罢了,简单得很。”

烟年气笑了:“那你上?”

指挥使还想再劝,烟年把辞职呈一扔,斩钉截铁道:“我不去,我一生行善积德,细作坟场里不该有我这块碑。”

说罢转身就走。

但她……没走成,因为指挥使扑到她脚边,用力抱住了她的小腿。

“烟姐你行行好,帮阿叔这一回!”指挥使嚎哭道:“你不知近日细作营过得有多艰难,都快揭不开锅了,就指望能探听点高级货给上京,来年多拿些款子。”

“滚。”烟年道。

“阿叔也知道你想金盆洗手,但这活只有你能干,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舍得推你出去啊!”

烟年拳头硬了。

半晌,她一脚踹开指挥使,扬长而去。

按指挥使的设想,烟年要借叶叙川中药,意志薄弱的机会,与他结一段露水姻缘,而后多邀他来红袖楼消遣几回,待他卸去心防,从他嘴里抠点有用的消息出来,便算大功告成。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极难,但……富贵险中求,为了顺利退休,烟年咬牙,迎难而上。

孰料姓叶的全然不按常理出牌。

她刚向他提出邀请,不想狗东西忽然反客为主,将她点为……外室。

外室。

听到这两字的瞬间,烟年只如五雷轰顶。

做外室,意味着无法自由行走,无法与人交游。身在敌营之中,不知多少双眼睛死盯着她,她还怎么金盆洗手,衣锦还乡?

全毁了。

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直把烟年气得七窍生烟,心肝脾肺肾一起剧痛。

——难怪算命的说她今年倒大霉,有血光之灾,她看叶叙川就是那个大霉,连扫把星都没他晦气!

扫把星对她进行了严密的监视。

据蒺藜观察,外面足有五个暗探,时刻盯着宅子外面一举一动。

他对烟年分析道:“……烟年姐你瞧,这里只有暗探,却没有侍卫,摆明了是想以你为饵,引蛇出洞,若是换个手艺粗糙的细作来,一瞧无人值守,傻不愣登地来找你,不就立刻被一网打尽了吗?”

烟年神色阴郁,不为所动:“我没有那么蠢的同行。”

“这可未必,”蒺藜道:“指挥使大人告诉我,昨日又有个细作被抓住了。”

烟年皱眉:“这才刚开年,就又折一个?杀猪都没那么快。”

蒺藜道:“是他自己作死,和营里无甚关系。”

“作死?他去衙门前投敌去了?”烟年问道:“敲锣打鼓喊我是奸细,是好汉就来抓我领赏?”

“不是,但也差不多。”蒺藜道:“他闲来无事写话本子,写什么不好?非要写大内细作记,结果因为写得太详实精彩,被皇城司抓了。”

烟年失语。

敌方同袍夕寐宵兴,我方同袍金漆饭桶,一群废物点心,天天光着屁股推磨——转圈丢人。

放眼望去,一个靠谱同僚都没有,这让她怎么和叶叙川斗智斗勇?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烟年绝望心想:她不如痛快投敌算了。

牢骚归牢骚,事儿还是得干。

不干也不行,毕竟她唯一的亲姐姐还留在北周,姐姐身子不好,全指着自己干活赚药费。

烟年深吸一口气,将鬓发撩至耳后:“罢了,不提糟心之事,我的身份编造妥当了吗?”

蒺藜给了她肯定的答复。

“妥当了,”他道:“指挥使大人几年前就命人做出了你的旧籍,放在真定府下的白马关,即使叶叙川当真去查,也查不出什么蛛丝马迹。”

烟年颔首:“如此便好,可见指挥使大人除了发银子的时候不做人,旁的时候,还算可靠。”

蒺藜赔笑,不敢嚼上峰的舌头。

“燕燕呢?她前日在长公主府上偷换药粉,叶叙川可查到她了么?”烟年又问。

“自然没有。”

蒺藜颇为得意。

“烟年姐姐且放心,这次的计划堪称天衣无缝,诸葛孔明亲临也挑不出毛病,你就等着领赏金吧!”

连燕燕都没查到?

烟年闭上眼,胸口压着的大石缓缓落地。

哦,看来心思缜密,人称细作坟场的叶叙川,也不过如此。

今日蒺藜冒着莫大风险与她接头,一来是告知她任务进展如何,二来是给她送冰凌子。

北周为了控制老细作,会给他们施一种萨满秘药,俗名冰凌种,此药以冰凌花为原料炼制而成,极为罕见。

冰凌种具备许多良好功效,比如提神醒脑,增强体质,延年益寿……唯一的缺点是,成瘾后需每月服用冰凌子,不然每逢月圆之夜,五脏六腑剧痛难忍,不出半年,必将周身衰竭而亡。

不过目前无人因此药死亡,因为北周细作营还是极为仗义的,即使穷得都快当裤子,也要保证冰凌子供应,在细作们金盆洗手之后,还会带他们造访极北的萨满部落,助其解去药性。

烟年伸出手:“给我一年的份。”

蒺藜疑惑道:“你要那么多做什么?”

“你说呢?”她道:“鬼知道叶叙川想监视我多久,先把药备着再说。”

蒺藜道:“指挥使只拨下了三枚,都在这儿了,剩下的回头再备。”

烟年点了点头,吞下一颗,神色恹恹。

服毒一点也不符合她的美学。

“眼下这里全是暗探,不能随意走动,你先去地窖凑合一晚,等天亮后,攀在马车底离开罢。”烟年道。

“叶叙川不让你出门怎么办?”蒺藜问道。

“不会,”烟年淡淡道:“猎人设下圈套,自是想让猎物来钻的,若不让我出去,岂不是白白浪费他的安排?”

蒺藜恍然大悟,连连点头:“烟姐说得是。”

“今后你小心行事,不必再来与我接头,免得笨手笨脚,连累了我。”烟年道:“如有疏漏,乌都古会代我传递消息。”

烟年父亲出身于北周山林一个羁縻部族,部族善于驯养猛禽,鲜有人知。

乌都古便是她驯养的夜鸮,文能传秘信,武能叼耗子,只是战斗力极强的好鸟,唯独癖好比较独特,特别喜欢去坟头跳舞,吓唬过往行人。

“烟姐好生歇息。”蒺藜讪讪道:“对了烟姐,我这个月的俸禄……”

“又花光了?”

“……”

蒺藜陪笑。

去年皇城司查抄了一个开布庄的北周细作,害得细作营痛失税源,财政状况空前紧张,蒺藜职级低,月发俸禄大受影响,只能靠直系上司烟年补贴过活。

烟年随手扔给他两只金锭道:“拿去吧,省着点花。”

蒺藜热泪盈眶,顿觉今晚这顿骂没白挨。

“谢谢烟姐!指挥使说得好,二十岁做对事,三十岁跟对人,我能跟了烟姐,这是前世敲烂三千只木鱼的功德,烟姐放心,我……”

烟年不耐烦地摆手,示意他赶紧滚。

次日,烟年命人准备马车,送走蒺藜,顺便自己出去逛街散心。

马车辚辚,驶过汴京城宽阔的街巷,烟年眼光漫不经心扫过一派游丝绕树,娇鸟啼花的盛景,漠然落于远处。

春光融融,她却无心欣赏。

好的,拜叶叙川突然发疯所赐,她惨遭人身禁锢,那下一步该做什么呢?

指挥使已知晓她成了外室,端得是喜出望外,故而昨日才通过蒺藜传递消息,命她潜心待在外宅,继续引诱叶叙川。

……绝口不提答允她金盆洗手一事。

烟年几乎都能听到指挥使粗犷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这一票必须干,怂了别说是大周人!

五年来,边境剑拔弩张,北周细作营汴京分支发奋图强,往叶叙川身边送了不计其数的暗桩细作,却都如泥牛入海,没几天就被清理了个干净。

即使如此,指挥使依旧贼心不死。

叶叙川贵为太后胞弟,任枢密使,独掌军务,若能在他府上塞个细作,无异于获得了一个会产军情密报的金母鸡。

近年细作营财政困难,朝中无人,日子艰难抠搜,所以指挥使升官之心格外炙热,绝不放过任何一个能插针的缝。

而烟年就不幸地,成为了那根针。

她有时会想,过人的聪慧与美貌对一个细作来说,其实并无鸟用,只会给你带来无穷无尽的离谱任务。

前有叶叙川这笑面虎,后有指挥使这缺德货……

烟年磨着后槽牙,心底悲愤,只觉自己真他妈是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日子都快没法过了。

香榧偷眼打量烟年。

美人分明是笑着的,眸光潋滟,红唇微勾,宛如瑶池睡莲般俏丽慵懒,但她却无端觉得这笑意有些恐怖。

她是不是在磨后槽牙啊……

“烦请阿叔停下。”烟年忽然对车夫道:“我要去逛逛。”

马车停驻,香榧往窗外瞧去。

入眼是一座错彩镂金的三层小重楼,檐角如飞,门前摆放各色花木,簪花仕女们携手进出,衣袂翻飞。

“福翠楼……”香榧一字一字念道。

“土包子,”碧露一把拉住她,两眼放光:“这是福翠楼呀,汴京城最好的首饰铺子。”

烟年进了门后,提步向楼上走去,径直登上了最高的一层。

首饰铺伙计识得她,立时引她坐在檀香木高脚椅上,又端了哥窑鱼子纹的上等瓷杯来,笑容可掬道:“可巧煎了一副香茗,请娘子品鉴。”

烟年浅浅啜一口——顶级的建安茶。

当初她当红袖楼行首的时候,伙计可只拿方山露芽糊弄她呢。

她抬眼问道:“近来可有新打出来的样子?”

“有,自是有的,娘子想看钗环,还是花冠子?抑或璎珞手钏……”

“都拿来。”烟年道:“让我一件件过目。”

作者有话要说:介绍下女主,一个暴躁的社畜,擅长一边回复嗯嗯好的一边内心os老阴逼给姐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