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若方才反应过来自己神色的异常,又看了眼那个偷偷瞧着自己的内侍,方才回神微敛了面上惊疑不定的神情。
任由陆景琴起身,牵着自己又坐下,昭若忽然出言吩咐道:“你们且先退下,本宫同三小姐有话要说。”
亭阁中一种侍着的奴婢们并那个内侍应声退下,昭若握住陆景琴的纤手,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凝重肃然。
“本宫总感觉有些不对劲,不过好在皇兄现在已然喝醉了,咱们快些走吧,免得夜长梦多。”
陆景琴心头萦绕着一阵复杂的难言之感,是故听到昭若这般说道,她皱了下眉心,亦颔首道:“殿下说得有理,确实如此。”
昭若见陆景琴赞同自己所说的,垂眸思索片刻,然后站起身来往外去,陆景琴跟在她身后。
果不其然,那个内侍见两人掀了纱帐出来,连忙满面赔笑地迎了上来。昭若心知此人得了皇上的命令,应是甩脱不开的,索性未曾搭理他。
昭若下了软舆,转身伸出手来,欲去扶陆景琴一把,陆景琴正要下软舆,忽然便听到那个内侍道:“殿下,时辰不早了,还是让奴才送三小姐回去吧。”
闻言,昭若一下子变了神色,她冷冷漠漠地看了那个内侍一眼,语气不善:“本宫倒不知道,你们宣室殿的奴才都这般有规矩的吗?连主子的事都要插手!”
听到昭若隐隐冷然的言语,那个内侍哪里还敢再劝,只得硬着头皮“扑通”跪下,颤着声音告饶道:“殿下恕罪,奴才不敢。”
“如今你既已送本宫回来了,便回宣室殿去吧!阿景醉了,今日便歇在本宫宫里。”
那个内侍有苦难言,不知如何是好,正欲抬首再说些什么,忽见昭若的目光又冷了下来。
无可奈何,那个内侍只好硬着头皮答应道:“是,奴才这便回去。”
昭若轻声“哼”了一声,左右婢女见一向娇蛮的昭若公主发脾气,皆不敢再多言,连忙上前扶下软舆中的陆景琴。
两人入了昭若的漱珍宫,昭若带着陆景琴进了寝殿,便转身吩咐身后的婢女们。
“你们几个,去准备些香花热汤,然后找两个沐浴的浴桶来。”
“你们两个,去御膳房做些消食的梅子汤来,对了,皇兄喝醉了,给他做一碗醒酒汤,待会儿本宫亲自给他送去。”
不过一会儿,寝殿中的婢女们便退了出去,昭若立刻转身,几步走到宽大的床榻前,弯腰找出一个木制的红漆桐木盒来。
昭若将那个桐木盒打开,取出一件青灰色的内侍服来,起身递给站立于一旁的陆景琴。
“你快换上这件衣服,待会儿本宫带你出去。”
陆景琴颔首道:“多谢殿下。”昭若笑了一下,没有言语,只是几步走出寝殿的内室,为她留出了独处换衣服的空间。
匆匆忙忙地换好了衣服,陆景琴正欲出去,忽听门外传来昭若的声音:“先把梅子汤放那儿吧,本宫为皇兄送完醒酒汤回来再喝。”
陆景琴没想到那两个婢女回来得这般快,正有些皱眉地靠在门前继续凝听,忽听有一道脚步声走向内室的房门。
她微微闪身,躲在房门的后面,昭若推开门,见到房门后的陆景琴,只是对着她使了个眼色。
昭若往床榻的方向去,刚刚拿桐木盒的时候,她便已放下了床榻的罗帷。
此时,昭若装模作样地微掀起那罗帷,看了一眼,方才又走了出去,陆景琴垂首跟上。
走出内室的房门,宽阔的寝殿中,只角落里燃着几只雕花明烛,不甚明亮的模样。
两个婢女正垂眸立于一旁,昭若与陆景琴出来,婢女便听昭若道:“三小姐睡下了,你们不许进去打扰她,明白吗?”
那两个婢女颔首称是,昭若便这般直接地带着身后的陆景琴,径直走了出去。
一出漱珍宫,便有内侍躬身上前要去为昭若寻软舆,昭若随意挥了下手,语气如常道:“不必了,本宫刚好散散步,醒醒酒。”
昭若在前,陆景琴在后,两人好是走了会儿,方才到了东城门的不远处。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虽然昭若心有不舍,但仍是顿下了脚步。
“本宫便送你到此处吧,待会儿……你若是见了子清,替本宫向他道一声抱歉,是本宫与皇兄对不住他,害他受了那般重的伤。”
陆景琴知道昭若是怕一会儿直面分别,会更加心伤,此时又听得她这般说,于是浅浅笑着出言劝慰道:“今日殿下肯放我与子清走,我们便已感激不尽,殿下切莫这般自责。”
柔和不似白日那般灼烤的夜风,轻轻拂起昭若耳鬓的碎发,她只觉得,面前的陆景琴声音温柔不似平日那般冷漠,只是却有些模糊。
昭若眨眨眼睛,努力克制着要流泪的感觉,对着面前的陆景琴颔首笑了一下:“嗯,本宫知道了,你快走吧!”
“好,殿下珍重。”
陆景琴对着昭若庄重地复行一礼,方才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匆匆消失在了深深夜色之中。
……
东城门外,白日里人来人往,热闹喧哗的街道,此时空无一人。
寂静无声,若是定要侧耳凝听,亦只能听到城外一片茂郁树林中,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响,更衬得这夜色寂然凄凉。
清冷的皎洁月光洒落于地,亦洒落于城外的那片茂郁树林之中。
树林里停着一辆马车,马车前有两人正坐着,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人一般。
一身伤病,面色苍白的云澈,正半倚在马车的车厢外,神情安静温然地出神望着不远处的东城门。
他睁着一双温润的明眸,纤长的羽睫微微垂着,于这柔和微弱的月光之下,落于眼底一片小小的阴影。
车夫闲极无聊,偏生又是个话多的,终是忍不住侧头看向身侧坐着的这个穿着浅蓝圆领袍,如玉面庞越发衬得惨淡,但一看便知性情很温和的年轻人。
想了想,车夫终是开口言及自己心中的疑惑,问道:“郎君,你深夜来此,是来接什么人的?”
这车夫话问得冒昧,闻言,云澈似是愣了一下,方才朗然而温和地对着这车夫笑笑。
云澈正要开口对车夫说话,却忽然以袖遮面,半侧身体,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车夫见云澈咳嗽得这般厉害,连忙手忙脚乱地伸手为他抚背顺气,过了许久,云澈方才勉强止住了咳声。
看到云澈的面色越发苍白,唇畔亦似是带了一丝殷红血迹的病弱模样,车夫连忙从袖中拿出一块粗布帕子来,递给云澈。
这块粗布帕子已然因为主人成年累月的使用,而微微有些泛黄卷毛,但洗得却很是干净。
云澈接过帕子,温然笑着道了声谢,车夫是个粗人,从来没听人对自己讲究过这些,只是有些腼腆与不在意地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客气。
车夫没有再问刚刚那个问题,本来便只是随口一问,谁知冷不然,忽听身侧的年轻人语气轻柔,而带浅浅笑意道:“我是来接我的妻子的。”
听到年轻人这般说,车夫似是好一会儿,方才“啊”地一声,反应过来:“郎君,你已娶妻了?”
云澈的目光清隽而温和,他微微笑着颔了下首,两颊上的浅浅梨涡隐隐可见。
夜风拂过,似是有些受不住这凉意,云澈又控制不住地轻咳了一声,方道:“我与她已经成亲一月有余了。”
说到“成亲”二字的时候,云澈温润的眸光中,不由闪过一丝伤痛与黯然,只一瞬便转而化作了温然的盈盈笑意。
车夫是个粗人,没有察觉到云澈神情的变化。
他只是点点头,看了一眼虽然因病弱而面色苍白,但难掩其面如冠玉,温然清雅的云澈,随口感慨道:“你的娘子能嫁给你,定有好多心悦你的女子羡慕她吧?”
云澈将拳放于唇畔,又轻咳了一声,方才温和地笑着摇了下头,说道:“我自幼双亲亡故,家境贫寒,性子又呆又怯,哪儿女子心悦我呢?”
车夫撇了撇嘴,看着面前风光月霁的云澈,一副并不相信的怀疑模样。
见到车夫这般神情,云澈只是温然笑着,继续将自己的话说了下去。
“我与妻子自幼相识,她虽然看起来一副不近人情的冷然模样,但实则熟悉了才能明白,她是这天下最好最善良的人。”
“能与她相识,相知,相爱,我有时常会觉得,这大概是老天爷的偏幸吧。”
听到云澈这般认真挚然地说道,车夫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却忽地有些触动,一种莫名的感觉。
车夫怔了下方才回神,正想笑他自卖自夸,忽听树林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有人来……准确地说,是有一群人来。
想到即将可以见到身旁郎君口中,那位只应天上有的小娘子,车夫忍不住笑着看向身侧的云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可谁知,身旁郎君怔怔直视着前方,面色似乎更加苍白了。
清冷皎洁的月光透过繁茂枝叶,落在往昔曾是亲密如手足的故人,此时却沟壑相隔,各有彼岸的两个少年郎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