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日的歌舞升平后,暑日的酷热业已消褪不少,湖畔吹来清清凉爽的晚风,倒是舒缓了人们心中的劳躁之感。
此时已值傍晚时分,斜倚于亭阁中安置的凉榻上的陆景琴,正有一下没一下,断断续续地轻摇着葱手中的一只碧罗纱扇。
她眼睛微微阖着,纤长而浓密的羽睫如孤蝶一般,羸弱而带着楚楚的动人之色。
守在亭阁外的婢女本来经一天站立,早已有些昏昏沉沉的倦意,此时察觉到有人走过,目光散漫不经意地扫过。
待看清来者两人,婢女那丝沉沉的睡意,早已被惶恐与惊讶所替代,去了九霄云外。
匆匆忙忙躬身行礼,皇上与昭若公主却脚步未顿地继续往前走着。
待两人走过,那婢女直起身来,只看到一个小太监撩起细软纱帐,正垂眸谦卑地躬身,让皇上与昭若公主进去。
蜷缩在凉榻上的陆景琴一丝未动,仿佛已然睡着了一般。昭若几步上前,皇上正欲出手拦她,谁知昭若身姿灵敏,几步便窜了过去。
伸手,昭若笑着抽走了陆景琴手中的罗扇,然后用那罗扇轻轻扑了一下陆景琴的额发。
“阿景,醒醒啦。”
陆景琴皱了下眉心,似有起床气一般,缓缓睁开眼睛,皇上已然走到了她面前,与昭若一同站立着。
看到两人站在自己面前,陆景琴眉目间带着些慵懒的初初睡醒之意,欲起身同两人行礼。
谁知刚刚站起来,因腿脚蜷缩太久,早已有些酸酸的麻意,陆景琴一个不稳,竟然前倾了去。
见陆景琴要摔倒在地的模样,几乎是下意识的,皇上连忙几步上前扶住她。
陆景琴进宫已有整月之久,除却之前那次,两人吵闹得极凶,裴容晏恼她厌恶自己的模样,是故故意搂抱戏弄于她之外,这是两人第二次这般亲密的肢体动作。
温香软玉在怀,皇上几乎不想松开手了,陆景琴心中有些焦急,虽然若是放在往昔,她定要不依不挠动手推开此人,可是今日情况不一般,她亦怕惹怒了裴容晏,搅黄了准备多日的计划。
正僵持,昭若却忽地笑出声来,她看着两人,没好气地对着皇上调侃道:“皇兄,慎行,臣妹可还在这儿呢!”
闻言,皇上方才若无其事地放了怀中的陆景琴去,陆景琴被他松开,立刻不动声色地躲到了昭若的身后,垂眸不语。
皇上淡淡的眸光看到满面戏弄笑意的昭若,终是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她的鼻尖,仿佛很是无奈地随口笑道:“你啊你,都十七了,还一副小孩子做派,朕倒要看看,今后等你嫁了那状元郎,还是不是这般性子。”
他的语气宠溺,破天荒带着些与其平日里阴冷,所格格不入的温和笑意。
但听者的昭若与陆景琴,却因为他口中忽然提及的云澈,而心中微微一跳。
昭若眼波微转,掩下眸中一闪而过的情绪,她喏了喏嘴,似是有些不满地嗔道:“皇兄提那个不识抬举的人做什么?没得坏了兴致。”
皇上抬眸,仿佛无意地扫了陆景琴一眼,却见她正看着面前茶碗,一副刚刚睡醒神游物外的懵懵然模样。
不在意地笑了一下,皇上抬手拿过一盏清茶来,轻呷了一口,但笑不语。
昭若托腮安静了一会儿,皇上从来喜静,陆景琴平日里便不声不响,此时初初醒来自然更是漠漠不语。
到底无聊,昭若眸光一闪,娇俏的面庞上已带欢脱笑意。
她面带微笑地看向垂眸不言的皇上与陆景琴,嚷道:“皇兄,阿景,你们尚还没有用过晚膳吧?”
说罢,不待两人回复,昭若已然自顾自继续附掌笑道:“左右这天气也让人没什么胃口,不如便让人随便做些小菜,然后送几坛果酒来,咱们以酒为注,划拳赋诗……”
说着,昭若的声音微微顿了下,眸光满是促狭笑意道:“谁若答得不及时,咱们便罚他一气儿痛饮三大杯,如何?”
听到昭若这般说,似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旧事一般,皇上抿唇望着她,摇头笑道:“朕可不参加,有人到了后面,定是要耍赖的。”
昭若早已习惯被嘲讽,此时听得这般调侃的话语,她面上一丝羞赧也无。
侧过身去,昭若继续纠缠皇上,半是哄半是激地劝道:“玩嘛玩嘛!皇兄你看,阿景一介弱女子都不反对,你身为堂堂一国之君,难道还怕多喝几口酒醉倒不成?”
听到昭若提及自己,陆景琴仿佛方才回过神来一般,神情淡淡地笑了一下,颔首道:“左右闲着也是闲着,殿下所说的,倒有几分趣儿。”
皇上这才肯松口,他伸手拨开昭若拉着自己袖角的爪子,目光如常地看了陆景琴一眼,却是对着昭若说话:“好好好,都依你。”
闻言,昭若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她雀跃地对身后候着的一众奴婢道:“你们快下去准备,要快点儿哦!”
婢女们称是后退下,不一会儿,几个小太监便搬来了几坛果酒,并杏仁豆腐与什锦西瓜盅等数样消暑小菜来。
昭若自幼性子欢脱,功课学得并不怎么样,不过一会儿,便已常常出错,语焉不详。
照理应是她如自己所说那般,痛饮三大杯才是,可谁知昭若却屡屡反悔,不仅自己耍赖不肯饮,还要拖皇上替自己喝。
皇上思路敏捷,出口成章,从未被罚过,免不得替昭若饮了几杯。
昭若却并不见好便收,几番下来,又输了几次,仍旧要皇上替她饮下。皇上已有几分醉意的模样,自是不肯再答应,只是挥袖道:“好了好了,还是各自回去吧,你又要耍赖。”
一直没有寻得机会下安神药的昭若,此时心中不免有些焦灼,她只好耍酒疯一般拉住皇上的袖口,不准他走。
“不嘛不嘛,便是在民间,人家做哥哥的,替妹妹挡几杯酒也是理所当然,皇兄九五至尊,竟然这般不仁爱……”
皇上似是醉得有些厉害,他侧头看向摇着自己袖角的昭若,眸光已微微迷离恍惚。
皱着眉心想了想,皇上方有些含糊不清地道:“朕还有政务要处理,饮酒多误事,昭若不许任性……”
昭若无奈,皇上本来酒量便不甚佳,如今他这般说,自己亦实在没有立场继续劝酒。
只是……那安神药,要怎么下呢?
越想越头疼,而皇上已然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对着身后的内侍道:“公主喝醉了,待会儿你亲自护送她回去,听到了吗?”
说着,皇上有些站立不稳的模样,竟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
昭若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同那个内侍一起扶住皇上。
皇上抬眸看了昭若一眼,又回头看了看静坐原处,神情平静如常的陆景琴,方才放心地笑了笑,对昭若道:“你们……你们再玩一会儿,便回去吧,不要……不要待太久……”
昭若看到自己皇兄醉得话都说不利索的模样,心中既微微觉得放心,不下安神药应亦没有问题,又有些隐隐的关切与担忧——
皇兄喝得这么醉,明日起来头一定很疼吧?
而且明日,阿景便要走了,皇兄一定会很伤心的。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在脑海中,昭若便觉得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这件事本来便是皇兄做得不对,而且自己如果此时心软,只会害得阿景与子清下场极惨!
昭若心中想着,一张娇俏面容上神情变了又变,自是没有发现,她已然酩酊大醉的皇兄,被她扶起时的一瞬神色。
皇上眸光清醒而克制,其间还夹杂着山雨欲来的隐隐阴沉冷戾,让人只看一眼,便觉得有心惊肉跳的震慑之感。
更加坚定了要放陆景琴与云澈走的昭若,眸光中微微带着担忧与坚定,看向皇上,却见皇上已然差不多醉倒在了那个内侍身上。
那个内侍半架着皇上,昭若定了定心神,又看向亭阁中的其他内侍,下令道:“你们一同护送皇上回去。”
众内侍皆称是后,七手八脚而小心翼翼地扶着皇上出去,外面早已备好了软舆。
昭若正松了口气,想要过会儿寻个由头,带着陆景琴赶紧离开此处,然后送她去东城门。
忽然层层轻纱被人从外面撩起,又走进一人来,昭若与陆景琴定睛一看,原来是刚刚那个内侍。
见到来者,昭若面色不由得有些冷,她语气微微有些冷厉道:“本宫不是说了,要你们宣室殿的内侍们,都护送皇兄回去吗?”
那个内侍哪敢激怒昭若,连忙解释道:“是奴才一时忧心皇上,忘了殿下,刚刚出去,皇上又命奴才回来护送殿下与……与三小姐回去的。”
闻言,昭若忍不住愣了一下,她似是自言自语,又仿佛在问那个内侍:“皇兄让你回来的?可是,皇兄不是醉得不清醒了吗?”
陆景琴见昭若眉心紧锁,满面疑惑的模样,又见那个内侍,正有些纳罕地偷偷打量着昭若的神情,心中忽地一跳。
恐再这样下去,才会真正地暴露,陆景琴施施然起身,克制着心中的一丝慌张,走到昭若身旁,努力让自己从容平静道:“殿下,您刚刚喝得太急了,还是坐下缓缓吧。”
那个内侍连忙收回自己的视线,恭敬地赔笑着劝道:“三小姐说得有道理,殿下您如果身体不舒服,坐一会儿再走,倒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