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窗棂中一缕春风拂过,轻轻吹起沈绛鬓边的碎发,将她原本苍白如纸的脸颊,也吹出红晕,人比花娇,煞是好看。
沈绛抬起头,就见谢脸色微变,她不由关心道:“三公子,你怎么了?”
“没事,你修养身体最重要,我就不久留了。”
谢神色如常,一张眉眼如画的脸庞,透着一丝清冷出尘的光华,依旧叫人看的挪不开眼睛。
沈绛盯着他的脸颊,这才发觉出不对劲,她一把抓住谢的手掌:“等等。”
谢原本要起身,被她一下拽住。
他勉强一笑,神色还是极尽温和:“怎么了?”
沈绛坐在床榻上,抬头望着他的脸颊,左右来回打量,终于问道:“三公子,都察院的差事很繁忙吗?你是不是消瘦的有些太厉害了?”
自打谢进了都察院之后,沈绛与他便不是日日见面。
毕竟现在不比以前,两人住在隔壁,见面那么方便。
如今一人住在长平侯府,一人住在郢王府,难免会隔三差五才见一次。
那日她遇到杀手,见到谢时,因为中了一刀,难免头晕眼花,没有看的太清楚。
方才她仔细瞧着总觉得不对劲,如今这才确定,是谢过分消瘦。
他本就是身姿高挑清瘦,如今腰间系着的玉带,勾勒出越发劲瘦的腰线。
见她如临大敌的模样,谢反而被逗笑了下:“不碍事,只是近日天气渐炎热,难免有些食欲不振。倒是你,如今受了伤,不许再到处乱跑,需得在家好生将养。”
他虽然这么说,沈绛还是不放心。
只是她眨了眨眼睛,将‘食欲不振’这四个字,牢牢记在心上。
谢离开没多久,沈殊音便来了。
她眉眼带笑,一进来便眼波盈盈的望着沈绛,只吓得沈绛立即高呼:“大姐姐,我连床榻都未下。”
“我知道,我知道,”沈殊音坐在她床边,一脸喜色。
沈绛有些好奇问道:“大姐姐,你怎么这般开心,难不成朱颜阁这个月的盈利再创新高?对了,我刚想到一个能够促进咱们朱颜阁口脂销量大涨的好法子。”
“小姑娘家家,怎么成天就想着生意啊,”沈殊音横了她一眼。
沈绛苦着脸:“大姐姐,你不是打算过河拆桥,把我踢出朱颜阁吧。”
这话她自然是故意逗趣的,沈殊音也知道,只是不屑的横了她一眼:“是啊,我打算将你趁早嫁出去。”
“大姐姐,你也知道了?”沈绛有些惊讶。
她原本还想等晚上再告诉大姐姐,没想到她居然这么快知晓。
看来是三公子告诉她的。
“知道什么?”谁知沈殊音反问了一句。
沈绛怔了怔,眼神里居然闪过一丝羞涩,既然大姐姐还不知道,就该由她告诉。
只是平日疏朗又大气的沈三姑娘,此刻提到自己的婚事,反而也一反常态,扭扭捏捏,做起了小女儿的娇羞姿态。
原本苍白双颊沁出淡淡红晕,竟比春风吹佛下,枝头绽放的桃杏花蕊,还要娇艳。
一江春水,都不如她此刻的心情荡漾。
沈殊音明知她不对劲,还故意问道:“三姑娘这是怎么了,竟羞成这样?”
沈绛何等聪慧,如何听不出沈殊音取笑自己,她伸手推了下:“我不告诉大姐姐。”
她越是这般,沈殊音越是不急。
反而慢条斯理说起旁的,她说道:“我过来是想与你,方才三公子让人拉了两车的药材和补品,我核对了下单子……”
她轻摇了摇头,伸手扶了下鬓边的绒花,慢声说:“他这是怕我这个亏待你,还是怕咱们长平侯短了你的吃穿用度呀。”
“当然不是,”沈绛替谢否认道,她甜甜一笑:“三公子,只是关心。”
沈殊音秀眉微扬,露出好笑的表情:“看来咱们灼灼,当真是要留不住了,女大不中留呀。”
她故意拖着语调,说完最后一句。
这会儿沈绛的羞耻心似乎被消化了干净,又重新成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只要我想我就敢做的三姑娘,她微抬下巴:“方才三公子就告诉我了,皇上已经答应为我们指婚。”
此一言出,当真是石破天惊。
沈殊音大喜:“真的?皇上当真答应了?”
瞧着沈殊音脸上掩饰不住的喜色,沈绛小脸一耷拉:“大姐姐,你到底是有多盼着我嫁出去?”
沈殊音忍不住双手合十,“待过些日子,阿娘的忌日,我也总算可以对阿娘有交代了。”
阿娘临终前,叮嘱沈殊音,一定要照顾好妹妹。
她说他们对妹妹亏欠良多。
这么多年来,沈殊音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沈绛能够平安长大,姻缘美满。
沈绛听到她提起阿娘,忍不住问道:“大姐姐,当初阿娘生我的时候,是什么场景,你还记得吗?”
她这是有意而问,虽然她知道与卫楚岚并无关系,可还是想从大姐姐口中,再一次肯定。
沈殊音笑了下:“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问题?”
“就是想知道嘛,”沈绛抱着她的手臂,轻轻撒娇。
沈殊音点了点头,想了下:“阿娘那时候回了衢州,也带着我一起,我只有四岁。所以阿娘生产时,嬷嬷带着我在外面,说产房乃是血光之地,不让我靠近。”
“所以大姐姐,你看见我出生了吗?”
沈殊音被她这个问题问笑了,她说:“当然啦,你那时候小小一团,软软的,白白的。”
白白的、软软的。
沈绛笑了下,却又升起一个疑惑:“可是大姐姐不是才四岁,便已能记得这么清楚?”
“倒也只是个模糊的印象嘛,只知道阿娘生了小妹妹,嬷嬷说小妹妹可漂亮、可乖巧了,”沈殊音如实说。
沈绛又问:“这个嬷嬷是大姐姐的奶嬷嬷吗?我怎么没在府上瞧见她?”
沈殊音:“她年纪大了嘛,我成亲的第二年就让她出府荣养了,去年她又来与我说,想要回老家,落叶归根。”
年岁大的人,总是对故土有着说不出的眷念。
沈殊音虽然舍不得嬷嬷,却还是给了一大笔银子,让她回去好好安顿晚年。
“嬷嬷老家在何处?大姐姐你知道吗?”沈绛似乎想要追根到底。
她这么一连串问下来,沈殊音有些惊讶:“你怎么今天对自己小时候的事情这么感兴趣?你该不会是还怨着爹娘,打小把你放在衢州吧?”
除了这个理由,沈殊音想不出别的。
她伸手抚了抚摸沈绛的后背:“其实阿娘后来也很后悔,一直还跟我说,想要接你回来。可是她好像又很顾忌那位大师的话,所以一直犹豫不决。”
直到阿娘的身子熬不住,带着沈殊音回了衢州。
反而在阿娘离世前,又特地叮嘱沈殊音一次,不等沈绛成亲,不要让她回京。
因为这是阿娘的临终遗言,沈绛也亲耳听到。
她只能遵循阿娘的叮嘱。
沈绛摇头,她只是在心底觉得自己实在好笑,明明她有父有母,就连大姐姐都清楚记得她出生时的情形,可见她跟卫家确实没关系。
只是那两人接二连三的发现,她所用的刀法乃是卫家刀。
先生又曾让她发誓,不许她在人前显露出自己会武。
先前她还一直以为先生是顾念,她是个女子,身上有功夫,难免是会让人觉得与礼教不合。可现在想想,她的先生又岂是那等被礼教约束的人。
若是先生真的在乎礼教,又岂会教她一个女儿家,文韬武略,兵法布阵。
沈绛不管怎么想,都想不通这其中的关节。
她做事一向谨慎的很,特别是梦中的那些预示,让她不得不堤防着未来形势的扭转更迭。
既然大姐姐身边有个老嬷嬷,曾亲眼见过她出生,她决定还是派人去寻这位嬷嬷。
最起码要将她心底的所有顾虑都打消。
只是她不知的是,先前离开的谢,在离开长平侯府,立即上了马车。
车夫的马鞭刚甩出去,马车飞驰。
原本稳坐在马车里的谢,突然伸手撑了下车壁,马车明明行驶在宽阔平台的大道上,他却脸色苍白到仿佛坐不住。
身侧的清明惊觉他的不对劲,立即抬头:“世子,您怎么了?”
“无妨。”谢强忍着说了这句。
可是下一刻,他唇边却溢出一丝血迹,紧接着,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吐出。
“世子。”清明大呼。
谢从袖中掏出一个小荷包,迅速倒出里面的药丸,塞入口中。
可他浑身上下,气血翻腾,身体犹如从深处开始燃烧起来,明明表面完好,可是内里的火焰却始终无法熄灭。
牵丝,居然隐隐有发作之迹象。
方才他在沈绛的房中,便感觉到身体的不对劲,他打小就熬在药中。
久病成医,他自己的身体,反而是他自己最为熟悉。
他周身犹如浸在烈火之中焚烧,血脉翻涌,痛楚难消,没一个呼吸间都透着让人欲死的疼痛。
哪怕是隐忍如谢,额头上也布满了一层层冷汗,汗如雨滴。
看得人心惊胆战。
可是只有他一人沉浸在这无边痛楚中,刮骨疗伤之痛,都不及他此刻的万分之一。
当年师傅与他说过,他若想要活着,便要时时忍受着犹如置身地狱般的痛楚。他以为他早已不怕,可是今日他的心境却乱了。
突然间,手边的一片柔软,犹如一道光般,穿透他身体覆盖着的痛楚。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掌心里的柔软,这是他方才拿出来的一个小荷包。
是沈绛特地给他绣的。
不知为何,她明明看起来什么都会,做生意、打架甚至连杀人都会,偏偏却不擅长女红,绣出来的绣品针脚粗糙,实在是难登大雅之堂。
可谢反而却如获至宝,哪怕她绣的这么一个小小荷包。
他都贴身带着。
手指间的柔软触觉,让他快要被痛楚麻痹的思绪,终于有了一丝清明。
也就是这一丝清明,让他强忍着开口说:“秘密送我回府,不要让她知道。”
清明本就靠的近,自然将他这句吩咐,听得清清楚楚。
他自然明白这个她是谁。
世子旧伤已经如此来势汹汹,他竟还只惦记着三姑娘。
谢闭上眼睛时,心中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
原来他这么想活着。
帐幔低垂,将床上安静躺着人的身形,遮盖了大半。以至于他眼皮微颤时,一旁守着的人并不知晓。
晨曦淡黄色微光,从窗棂轻柔漫进来时,照亮了屋内的陈设摆列。
谢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一切是熟悉的。
他还活着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滑稽而又微妙的划过。
外面的天光是亮着的。
谢盯着头顶的帐幔眨了眨眼,虽然他醒来,可是整个人依旧虚弱无比,就连眼睑轻眨,都成了极难的动作。
待他张嘴时,才发现喉咙嘶哑而又干裂。
“清,”饶是如此,他还是发出了第一个字的声音。
可是简单一个名字,他却中断了。
因为他头往旁边偏动的时候,余光看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她趴在自己的床榻旁边,安静躺着,曦光落在她的微偏着的脸颊上,散发着柔润的光泽。
阿绛。
谢大吃一惊,紧紧盯着她。
一瞬间,竟分不清楚此刻是在现实还是梦境里。
他在昏倒之前,叮嘱过清明,绝对不可将自己的情况告诉沈绛。清明从不敢违背他的意愿,也定然不会告知。
可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谢垂眸望她,只见她在睡梦中,眉心微拢,仿佛睡梦中都有让她放心不下的事情。
他轻轻抬起手掌,也不知他昏迷了多久,居然连抬手的动作,都险些做不出来。
待他的手掌落在沈绛的鬓边,指尖刚触到她的发丝。
她仿佛有了感觉般,猛地抬起头。
嘴里喊道:“三公子。”
沈绛睁开眼睛,带着眼底掩不住的疲倦,却在看见他的那一瞬,眉眼舒展,竟笑了起来。
“你醒了?”沈绛轻唤一声。
她转头就想叫一直守在外面的太医进来,谁知却被谢拉住手腕,他轻声说:“我想抱你一下。”
谢并未是擅长做这种事情的人,可是这一刻,说是大梦初醒也好,死也逃生也好。
在看见她的瞬间,他想要紧紧拥住她。
感受她在自己怀中的温热与存在。
见他要起身,沈绛立即倾身靠过来,整个人轻轻贴在他的胸膛,她极小心翼翼,丝毫没将自己的重量压在他的身上。
可两人的身体却又是贴合着的。
“我也可以抱三公子。”沈绛的声音在他耳边,柔柔响起。
这样的声音,让谢觉得,往后不管陷入再大的绝境,他都能平安回来。
太医入内,谢才知道他竟昏迷了三天之久。
几位太医想来也都知道,他身上的病症,这三天里药方子开了一堆,能真正根治的绝对没有。
郢王妃哭的几次昏死过去,以为他再也醒过来。
反倒是沈绛,一直在他身边照顾着。
这三日以来,她居然不假于人手,亲自照料他。
太医给他诊脉时,沈绛也不说话,安静坐在一旁,谢抬头便能看见她,两人的目光穿越过人墙,在空气中轻轻交融。
郢王妃听到儿子醒来后,第一时间赶过来。
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们两人虽分隔两处,一个躺在床上,一个坐在桌边,可是两人周身有种奇妙而融洽的气韵,独属于他们二人。
旁人如何都插不进去。
一时,郢王妃似乎有些懂了。
为何她一向不念凡尘的儿子,突然动了凡心,眷念红尘。
他眷念的不是这俗世,而是眼前的这个姑娘。
太医们将此番诊脉的结果,尽量浅显的告知郢王夫妇,大概就是世子度过此劫,暂时不会再有性命之忧,只是还需要多加休养之类的废话。
谢听着,脸上露出些许不耐烦。
还是郢王妃瞧见他的倦意,赶紧让太医先出去,就连她和郢王都没留在房中。
没一会儿,外面的汤药又煎好了一副。
清明将汤药端过来,沈绛极自然的接过来,转头对着已经斜靠着床榻坐起来的男人,三日过去,他除了过分苍白的脸色之外,黑眸竟依旧隐隐喊着清冷光泽。
原本谢想要自家喝药,沈绛却已经将碗端到他唇边。
谢似愣了下,不知是不是还没习惯她这样的举动,可最后,他也没有再多言,安静就着她的手,将一碗汤药都喝了下去。
他自幼便开始喝药,早已经习惯与汤药为伴。
哪怕是再苦涩的药汁,他都能做到面不改色的喝下去。
可是这一次他喝完,沈绛立即起身,将药碗放下,拿起桌子放着的蜜饯果盘,她一只手捻起一粒蜜枣,送到他的嘴边。
谢却没立即张嘴,反而直直望着她。
仿佛只要一眨眼,眼前活生生的少女就会变成一团云雾飘走。
“张嘴呀,这药汁实在是太苦涩了,”沈绛又将蜜枣往前送了送。
谢终于张嘴,咬住她手指尖的那粒枣红色还带着甜丝的蜜枣,一入口中,甜味瞬间弥漫,盖住了原本口中铺天盖地的苦。
而后甜苦交融,竟有种特别的滋味。
这倒是像极了他的人生,前半生太过苦涩,明明天潢贵胄,却终日只能与汤药为伴,受锥心之苦,不得解脱。
偏偏在遇见她之后,犹如一瞬间被灌入的这颗蜜枣。
竟让他对这人世间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眷念。
他前所未有的,想要活着。
几颗蜜枣吃完后,谢才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问这话时,目光还是落在她的身上。
沈绛一笑,轻声说:“原本我瞧着你身体那么消瘦,怕你不喜衙门的饭食,便让人去都察院给你送吃的。谁知都察院的人竟说你那日没去当值。”
“我家仆从告诉我的时候,我便觉得不对劲,三公子的性子,等闲不会擅自不去衙门。于是我便让卓定来郢王府,谁知他说郢王府有太医出入。”
沈绛就立即猜想,或许是他真的出了什么事情。
她再也没顾忌沈殊音给她下的‘禁足令’,不顾自己的伤势,亲自来了郢王府。
谢张嘴,正要说话,却接连轻咳了两声。
沈绛赶紧伸手抚他的背部,却被谢握住手掌,他倒不至于真虚弱成这般模样。
“照顾我有那么多人,你本就身上有伤,岂能这般熬着。若是伤势加重的话,岂不是更加得不偿失。先前大夫叮嘱你的话,你全都忘记了?”
沈绛怔了怔,脸上扬起不在意的笑容。
“那怎么办,我担心你呀。”
一想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如纸的他,沈绛第一眼见到时,又恍惚想起初见时,他那副毫无生机的模样。
只是这次她比任何一次都害怕。
其实,她也怕他醒不过来。
可是她从来都是越害怕,就越要迎难而上,只要他还活着,她就要守在他身边。
谢醒来到现在,就没见过沈绛脸上带着愁闷。
从她看见他第一眼时,眉眼舒展的模样,到现在她冲着他,娇嗔嗲怪的模样,神色都那般轻松。
她好像天生就无法被打倒,哪怕是最绝望的时候。
谢轻声说:“三姑娘,果然还是笑起来的时候,最好看。”
说罢,沈绛脸上再次露出如春日里灿烂暖阳般的笑容。
待又说了会儿话,谢立即催促道:“我已经醒了,你现在也放心了吧。劳累了这么久,你也快些去休息。”
她本就是个病患,肩上的刀伤还没完全恢复。
却不顾自己的身体,坚持要照顾她。
只是沈绛要唤清明进来的时候,又听谢问道:“我这三日昏迷时,喝药了吗?”
“喝了。”沈绛不疑有他,如实说道。
只听身侧床榻上,男人暗藏着一丝笑意的声音,轻声问:“那我是如何吃药的?”
如何吃药的?
她喂的啊。
沈绛脑海中浮起她用口给他喂药的情形时,后知后觉脸颊乍然通红起来。
三公子,这个臭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