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傲旋受爵镇国公以来已经接近二十余年,他在朝中稳居一品这么久,不仅得益于他在凛秦边境破敌制胜的赫赫战功,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就是,他非常懂得审时度势。
先帝在位时期天灾人祸层出不穷,南北边境战事多发,先帝不得不仰仗良军武将,以至于朝野上下皆以武为尊,不仅仅是武弱文强这么简单,甚至于当年频出良将的陆家在百姓的呼声中高于天家。
先帝仁德,陆家忠心,尚能成就君臣佳话。
但当今的凛帝容幸,却不是个能容忍谁骑在自己脑袋上耀武扬威的枭主。
俗话说的好,一代君王一代臣,相比于陆家的不知收敛功高盖主,钱傲旋就懂得收敛锋芒。
幸帝登基后,他先是上交兵权,后将妹妹嫁与幸帝,最后表明举家效忠,更是放纵小辈,以至于钱家虽家大业大,却是人均酒囊饭袋,全靠钱国老一人支撑。
虽然终是在大换血中保全了钱家满门的性命,没像陆家一样落得个满门抄斩的地步,却也失去了强兵猛将的血性,整个家族逐渐败落了下来。
钱傲旋站在冷泉宫的门口沉思良久,却一直没有动作,他的表情似是在愧疚,亦或是在心疼。
自己的妹妹明明贵为一国之后,却住在如冷宫一般的偏僻之地,就如表面风光的镇国公府早已金絮其外,败絮其中一样。
钱傲旋颤着手再次打开了一直攥在手心的白布条,上面只写着一句话。
国公欠陆家的,该还了。
钱傲旋看着上面的字,深深的叹了口气。
当年陆家三公子斩断二皇子双腿的消息一出,陆家家主就来找过他,并提出两人合作,集南北兵力,完全可以与幸帝一战。
但当时钱家的二小姐已经是凛帝的结发之妻,因此钱傲旋衡量再三,拒绝了陆家主的请求,并做了保,绝不会参与两方争斗。
只可惜,二小姐一心嫁于凛帝为后,不仅将哥哥的嘱托抛于脑后,甚至将陆家的谋划一并告知了凛帝。
至此,陆家还未集军便满门被俘,军权尽归中央,钱傲旋也不得不上交兵符,再无还手之力。
“孰是孰非,已无意义耳。”
钱傲旋摇着头一边说,一边推开了冷泉宫的大门。
皇后本坐于桌边,埋头小憩,阳光打过来的一瞬间她慢慢抬起头,眯起双眼,在看清了来人的全貌后,她就像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冲到了钱傲旋身边。
似乎是用力过猛,皇后脚下一滑,直挺挺的跪倒在钱傲旋脚下,她却丝毫不在意仪容,一把抓住钱傲旋的袍子边,满眼期待地望着他:“哥,哥!你是来接我出去的吗?是陛下派你来接我的是不是?”
钱傲旋干枯的双手紧攥着,他在竭力的克制自己的情感,可到底是自己的妹妹,血脉相连是不能否认的羁绊,在皇后一下下的拉扯中,钱傲旋缓缓蹲下身子,伸手拭去了女人脸颊的泪滴。
“萱儿你先起来。”
钱傲旋伸手去拉钱萱,然而钱萱却忽的松开了他的衣摆,连连往后爬。
“你不是来放我出去的。外面没有来接我的轿子和侍婢。”钱萱望向门外,而后猛地回过头,“你不是来救我的,你是来杀我的,你是来要我命的是不是!”
钱傲旋愣在原地惊呼:“萱儿!”
“你不要叫我!”皇后轱辘爬起身,“你休想拿什么家族利益来威胁本宫,本宫是凛朝的皇后,是陛下的妻子,就算是要我的命,也得是他容幸亲自来取!”
钱傲旋苍老的脸上写满了震惊,羞愤,还有恨铁不成钢,“萱儿,你跟在幸帝身边这么久,难道还不了解他的脾性吗?你觉得他知道了你这次的所作所为会轻易的放过你?让你留有全尸吗?”
皇后一双眼眸频频闪动,“不会的,陛下不会对我怎么样的,我之前杀人他从不管的,我养死侍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啊!”
“你这次哪里是杀人这么简单!你这回是换了北骊的使者!是当着幸帝的面打了他的脸!”钱傲旋说着,激动的拍了拍自己的左脸。
“我没有!我没换使者!我没打他的脸!”皇后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她抓着钱傲旋的衣摆,“我没有,那个呼延恪,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钱傲旋皱着一张脸,甩开了钱萱的手,“那呼延恪手腕处的梅花,你敢说不是你养的死侍的标志?”
“那是别人陷害我!”
“别狡辩了!”钱傲旋甩袖转身,“你知不知道,真正的北骊使者已经进宫了!”
“你说什么!”
皇后蓦然撑大一双眼,头上发饰就像有预示一样垂了下来,她不可置信的走到门边,望着萧条的院子,“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他答应过我会处理好那个小子的!他答应过我的!”
钱傲旋骤然回过头:“他,是谁?”
“睿王!”皇后扶着门框,身体缓缓下滑,“睿王答应过我的,这次计划会万无一失的!”
钱傲旋瘦骨嶙峋的身体晃了晃,他走到钱萱身侧,大吼了一声,“糊涂!”
“你自己胡闹也就罢了,我明确的对你说过,绝对不能参与党争,你为什么还要和睿王联手!”
“我从没有参与什么党争,他们都不是我亲生,我又能替谁争!我不过是想除掉那个女人的余孽罢了!”
“你!你!你!”
钱傲旋指着对他歇斯底里大吼的钱萱,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就此西去,“这些年我本以为你是想开了,为了铲除异己稳固地位,这才一直没有过问你豢养死侍的事情,没想到,原来你还是为了你那点小心思!”
“什么小心思!哥你是瞎了吗?那沈晏清与那晏秋娘长得一模一样,你敢说他不是那贱人的儿子!无论是睿王还是太子登基我都不在乎!唯独不能是那个女人的孽种,不能是沈晏清!”
皇后声嘶力竭的尖叫声惊动了宫外守护的侍卫,其中一个已经推门小跑着来到了内殿前,他对这两兄妹的苦情大戏不感兴趣,只是尽职尽责的低着头提醒道,“国公,半个时辰将至,还请您按时离开吧。”
这每月半个时辰的特权还是帝后大婚当日钱萱当着众朝臣的面要来的,当时钱傲旋只觉得自己的族妹太过大胆,却没想到这荒唐的恩典倒成了之后他看着钱萱没闯出什么大祸的最佳手段。
随着钱萱坐稳后位,想法做派愈发成熟,钱傲旋的年龄也越来越大,这才逐渐松手,却没想到不过几年的偷闲却酿成如此大祸。
刚刚两个人争得面红耳赤,钱傲旋都没注意到,原来自己如花似玉的妹妹如今站在他面前,妆发凌乱、眼眶通红,最昂贵的胭脂也盖不住她脸上岁月的痕迹。
“我们都老了。”
钱傲旋凝望着钱萱,喃喃地说出了这句话,而后他颓然地转过身,迈着步子向宫外走去,路过钱萱的时候他微微停顿。
“你好自为之吧。”
钱傲旋突如其来的弱势也让疯狂的钱萱冷静下来了几分。
到底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她望着哥哥苍老的背影,忽的反应过来刚刚他说过的话。
北骊真正的使者已经进宫,呼延恪的身份再也瞒不住了,通过他手上的梅花烙印,幸帝可以轻而易举地追查到她。
到时候以幸帝的脾性,绝对不可能留她全尸。
钱萱想明白了,心也慌了,她慌张地提起裙摆,再顾不得什么礼义廉耻,赤着脚便跑去追钱傲旋,却在宫门口被两个侍卫拦下。
钱萱扒着两柄长、枪,泪眼婆娑的喊着:“哥!哥!是萱儿错了,萱儿以后都听你的,求求你,你能救我的对不对!你一定能救我的!”
因着这一声情真意切的‘哥’,钱傲旋停下了脚步,可手中的白布条在那一刻异常滚烫,当年他没有向陆家伸出援手,就注定他这一刻对钱萱的请求无能为力。
钱傲旋侧过头,紧攥着手里炙热的布条。
他声音沙哑,“萱儿,若是你此刻自裁,哥哥还能保你以皇后之名安葬。”
...
在新厦后宫鬼哭狼嚎之际,沈晏清正好结束了他一个月的斋戒上香,正当他准备离开之际,却是一位不速之客找上了门来。
“侯爷怎么还是一个人啊,难道是雪欢伺候得不好?”睿王在一众府兵的簇拥下堵在了灵安堂的门口,望着那抹穿着白色鹤氅的身影,弯了嘴角。
沈晏清从蒲团上起身,抚平了褶皱的大氅边,缓缓转过身,“我记得已经同王爷说过了,晏清更喜欢一个人。”
“那这次恐怕是要让侯爷难办了。”睿王扶着轮椅把手,微微探出身子,露出一排大白牙,“本王诚心邀请长兴王后到王府一聚,不知能否请得动啊?”
沈晏清扫视一圈睿王身后黑压压的府兵,勾唇一笑,“我倒是没觉得王爷难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