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天近破晓。
盗鹄终于在半山腰一颗桦树下找到了一身狼狈的沈陵渊。
人虽闭着眼睛,但还喘着气,目测没什么事儿,就是一脸的颓废样。
盗鹄叹了口气,走上前:“那个,那个啥,世子啊,侯爷已经没事了,你也不必如此……”
沈陵渊睁开眼,冷言打断了盗鹄的话:“你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就应当知道,我恨不得他死!”
死字咬得相当重。
盗鹄的表情也很丰富,甚至萌生了不管这厮,等他自己开窍的心理。
只不过盗鹄知道这件事都因自己偷拿荷包而起。
而且侯爷也交代,‘若是解决不了问题,就把你扔进雪山喂狼!’
盗鹄一想到沈晏清那个俨如修罗的表情,心里就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只好硬着头皮一屁股坐在沈陵渊身边。
“行了!我知道你在嘴硬,你不就是觉得侯爷不声不响地帮了你,还没向你索取什么,是因为侯爷别有用心吗?”
沈陵渊回过头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道:“难道不是么。你既已经知道了我是沈陵渊,就一点都不想拿我的项上人头换荣华富贵?”
盗鹄闻言一怔,转而蹙眉,肉眼可见是生气了:“你把我盗鹄当成什么人了。”
沈陵渊见状也是微微一愣。
他似乎从来没见过盗鹄生气,甚至府中的下人也说胡大哥人特别随和,从来不发火。
可现在。
盗鹄难得睁开一双狐狸眸子,很认真地看着沈陵渊的眼睛,“没错,我盗鹄的确是视财如命,这才拿了你那个破荷包想过些时日去黑市换钱。可我事前并不知道这个荷包是你的,更不知道!你就在我身边,还和我称兄道弟!若是我能提前知道的话,就算是皇帝的玉玺我也给他埋土里去!”
“胡,胡大哥。”沈陵渊语塞,没发现自己一时之间已经改了称呼。
“沈陵渊,我是花楼的师兄,可以这么叫你吧?”
盗鹄叹了一口气,郑重道,“这世界上很多事终究两难全,就像我虽跟随侯爷,我却也不能忘记小时候同师兄师妹在谷中一起玩耍的日日夜夜。我不能忘记她是我的小师妹,因此,就算她对我再冷漠,再不认我这个师兄,我也会想方设法去救她,不为别的,就为我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沈陵渊呆呆的重复一声,却见盗鹄眼中涌上一缕伤悲。
“你是想说,沈晏清救我,和我想要杀他并不矛盾?”
盗鹄释然一笑。
那是不是说,恨和喜欢也不冲突。
沈陵渊为自己这个想法惊到了。
两人陷入了一阵沉默。
盗鹄也不催他,这种事情终归是要自己想清楚才行。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沈陵渊却像个木桩子一样,钉在桦树下一动不动,盗鹄折腾了一宿也是精疲力尽,见这尊佛没动静,百无聊赖的叼了根野草,头枕着胳膊躺在了一旁草地上,望着天空发呆。
不一会,盗鹄便缓缓阖上了双眼。
沈陵渊就在这时动了一动。
他轻手轻脚的站起了身,望了盗鹄一眼,蹑着步子想要离开。
“不告而别是想去哪里啊?”
背后传来慵懒的声音,沈陵渊脚下一顿,回过头,弱弱地唤了一声,“胡,胡大哥。”
盗鹄起身走到沈陵渊身边伸了个懒腰,“这就是你从凌晨想到正午寻思出来的结果?逃跑?”
“我……”沈陵渊低下头,“盗鹄,我觉得我不能再呆在沈晏清旁边了。”
跟着侯爷有吃有喝,盗鹄不解沈陵渊,脱口而出:“为什么?”
“我当初去侯府找他是想杀了他为我爹报仇,可现在我能感觉到我心中对他的仇恨在慢慢变弱,甚至。”沈陵渊的表情很挣扎,甚至是痛苦,“甚至,昨天晚上我还想要去刑部大牢救他。”
这种想法太恐怖了!
盗鹄闻言却是怔愣在原地,而后忽然加快眨眼的频率,“这么说当初刺杀侯爷的的确有你一个了?!”
沈陵渊回过神,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可恶!”盗鹄得到肯定,蓦然大吼一声,“好你个素娥打赌竟然敢骗我!我的十颗金子啊!”
“啊?”沈陵渊越听越不对劲,“现在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吗?”
我们不是好兄弟吗,现在不应该安慰我吗?
盗鹄看着沈陵渊微变的面容,也跟着啊啊两声,迈步上前转移话题:“那,那你是想去哪里?可有个目标什么的?”
沈陵渊看了盗鹄一眼便又低下了头,一手握住了胸前的圆环,不语。
盗鹄却一副老子早就知道的模样道,“是要去埋骨雪山?”
沈陵渊抬头,一脸的你怎么知道。
盗鹄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家都是习武之人,不过是装作没听见你打喷嚏罢了。”
“既如此,素娥也是知道了?”
盗鹄点点头。
那沈晏清八成也是知道了。
沈陵渊摇摇头:“那我就更不能跟你走了,胡大哥,还请你最后再帮我个忙,给我指条路。”
盗鹄一脸奸商模样:“路我倒是不认得,但我知道,侯爷此行本就是为了送你去埋骨雪山。”
沈陵渊震惊:“啊?”
-
崎岖的山间小路,长兴侯府的车队紧锣密鼓的前行着,因着沈晏清是奉了皇命前往蜀遗坡,所以跟着同行的人均换上了府兵装以免不必要的麻烦。
车队即将登上一个山坡速度渐缓,直至两个斥候自前方返回,钻进了头一个马车厢中。
距离上次负气出走已经过了三天,沈陵渊最后还是被盗鹄带了回来,只不过沈晏清离京带的马匹本就稀少,再强装十六人已是不容易,这回又多了两人自然是挤上加挤。
简陋的一车厢内,四个男人大眼瞪小眼地瞪了一路,影子独善其身上了车顶吹风,而其他三人终于在斥候一声“停车休整”之后。
无形盗鹄两人联手,将沈陵渊踹下了马车。
沈陵渊捂着屁股骂骂咧咧,可惜他没有影子强壮的体魄,能吹一天风。
无奈之下,只好挨个马车走了一遍,可惜众车厢均挤。
唯有沈晏清一人独居最大的马车,却没有人同乘。
倒不是我们长兴侯事儿多不愿与他人同乘,而是他人都不愿与沈晏清同乘。
最后人生地不熟的沈陵渊,就成了唯一替罪的羔羊。
自知今日躲不过一劫,沈陵渊缓慢的向车队前方蹭着,生怕早于启程一刻进马车。
他理应道谢,可谢字说不出口。
“呦,陆公子吃了吗?”
沈陵渊听到这清亮的声音就知道是素娥,立马换上笑脸转过身。
倒不是沈陵渊变了,而是自打沈少年从盗鹄那里得知自新厦到蜀遗坡要步行半年,还是星夜兼程之后,他就彻底放弃了独自前往的打算,先不提他压根不认路,光是身上没有盘缠就够他喝上一壶。
于是沈陵渊深刻学习了盗鹄传授的能不要脸就不要脸大法,决意要跟着沈晏清的车队混到蜀遗坡再做打算。
因此对着素娥等老朋友沈陵渊也只能客声客气的,生怕得罪了哪个就搭不了这趟顺风车。
“我吃过了。多……”
谢字还没说出口,沈陵渊手里就被塞进来一碗汤。
“那正好我还没吃,反正你也是要和侯爷共乘一辆的,帮我把这个带给侯爷!”
“我?”沈陵渊端着碗,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前面的马车,“给沈晏清?”
“是啊。”素娥拍了拍手。
不怕我下毒吐口水?
还是素娥并不知道我的身份?
沈陵渊心里正嘀咕,回神却见素娥已经转身,对他挥了挥手。
“记得,一定要让侯爷一滴不剩地喝完哦!”
沈陵渊盯着一大碗褐色液体,这才反应过来这哪是汤,分明是一大碗药啊。
沈陵渊凑近闻了一下直皱眉,鼻测巨苦,叫回了素娥:“等一下!”
素娥回过头,撅起小嘴,瞪着沈陵渊:“怎么了!你不会连这点小忙都不帮我吧。”
“我……”沈陵渊也是头一次见素娥这种表情,一愣。
可惜也就是一愣。
素娥好容易用回美人计却碰上了沈陵渊这种不解风情的,只能扁着嘴幽幽的盯着沈陵渊。
沈陵渊退了一步,“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只是想问问你有没有蜜饯或者糖块之类的。”
素娥不解:“怎么?想要奖励?”
“不是,是以前沈晏清喝药总要吃很多蜜饯来中合苦味……”沈陵渊说着说着自己没了音。
这种认知对他来说是常识,可不该从他嘴里说出口。
沈陵渊正诧异于自己的嘴,却见素娥大笑两声,“侯爷都多大了怎么可能!”
说完素娥也是愣了一愣。
两人怔愣着瞧着对方半天,各怀鬼胎。
沈陵渊先动了。
他微微一笑,“也是,都这么大的人了。”说完转身就向马车走去。
“哎!等一下。”素娥也回过神,唤了一声,而后快步走到沈陵渊身边,从怀中拿出一袋蜜饯,“拿着吃吧!就当姐姐给你跑腿的报酬了!”
这话说得像哄小孩子,沈陵渊无奈嗤了一声,但没拒绝,而是接过蜜饯,向沈晏清的马车走去。
就在这时,影子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在素娥背后悠悠开口,“想收买他吗?他更喜欢吃肉。”
“突然出现,想吓死我?”素娥吓了一跳,回过头白了影子一眼,“谁说是给他的了?”
素娥拍了拍胸脯转过头,樱唇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她不过是想起了沈晏清每次喝药一闪而过的痛苦表情,还有自己晾晒在院子中的蜜饯总会无缘无故消失几颗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