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蜀遗

沈晏清微微一愣,而后低声笑道,“何以见得我是在救他?”

影子声音仍旧沙哑难听:“萧陈昼夜颠倒,先皇命一步进宫替萧夜求情,当知入夜麟者即无亲情父母也无家业人伦,冷夜与萧陈知律触律,幸帝必然大怒。”

“然后呢?”沈晏清目光如炬,一眨不眨地盯着影子,“让幸帝一刀把他砍了?”

沈晏清说罢又起身:“可你有没有想过,萧陈一死,那十五年前陆家灭门之事的真相便再无人知晓原因了。”

影子虎躯一震,一时之间站在原地不语,面具遮挡之下看不清他作何表情。

沈晏清缓步走进,来到影子身侧,两人并排站着,沈晏清回首只能看见陆晓缠紧绷带的脖颈。

他维持这个姿势仅用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幸帝生性多疑,此番萧陈贸然进宫必会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在他心中。萧陈因为冷夜这个儿子为皇帝守了大半辈子的秘密,可如今父子性命受到威胁,你觉得他会不会去寻找出路?”

影子听的真切,瞳孔一震,一掀衣摆,半跪在地,“多谢...晏主。”

沈晏清略微抬首,有些惊讶,退了一步将影子扶起,道,“我自知罪孽深重,受不起这一拜,但无论如何你放心,我会竭力完成他的遗愿。”

‘笃笃笃’

门外忽的传来叩门声。

两人错开目光,沈晏清提声问道,“何事?”

门外传来了杜鹃的声音:“回晏主儿,门外有一长得很像素娥姐姐的女子说想要见您。”

沈晏清略微一抬首,冲着门口道:“我知道了,请这位女子到海棠苑一叙。”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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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前。

如意山庄。

此庄为凛朝太子容琮的所有物,坐落在半月林以北一百里方向,围绕天然瀑布之水,依托平缓的山势修建而成,是新厦王侯将相休沐放松之宝地。

如今正值五月,京都公务繁忙,如意山庄住客不多,整片屋舍都显得静悄悄的,唯有一位美妇带着一双儿女在瀑布之下的幽谭处玩耍。

而正对着深潭的三层阁楼之上,一女子慵懒的斜倚窗棱,百无聊赖的盯着小儿捉迷藏打发时间。

此女正是换上了一身平民装的素娥。

男童生性活泼好动,一刻也是不肯停的,妇人无奈只得一直尾随以免出事,而女娃就要文静许多,攥着一块石子,击打泉边的碎石。

忽而,女童还未动作,石子竟然自己震动了起来,小姑娘觉得稀奇,忙唤道,“娘,娘你快看!石子,石子它自己动啦!”

妇人闻声而视,立马变了脸色,毫不犹豫的裹挟起两个幼子,直往附近阁楼里窜。

再反观三楼处的素娥,早已不见了影子。

能隔这么远震动石子的不是别人,正是回京复命后又领命搜查的皇家禁卫军。

几日不见,禁军副将林迁似乎比往日更加神采奕奕,不仅是他,就连他手下的近卫娄栋都挺胸昂头,像是好容易出息了一把要让十里八村都知道似的。

不用想都知道,定是受了皇帝褒奖。

林迁发挥他一贯的土匪作风,不管山庄下人如何阻拦,所过之处如秋风扫落叶一般片甲不留。

这还是知道此地为太子所有,林迁才将将收敛,并未破坏陈设。

很快两人分头行动,近卫娄栋所带的一队人上了素娥所在的三层,手底下禁军一脚踹开大门,却见一女子身着粗布麻衣立于厅中,怒目而视。

“你们是谁,敢擅闯我的客房!”

娄栋趾高气昂:“管你是谁,我们是奉皇命搜查逃犯花楼。你若是识趣就快快让开,不然小心我枪剑无眼!”

素娥冷笑一声,分毫不退:“我若就是不让呢!”

“嘿!敬酒不吃吃罚酒的娘们!当老子的枪是装饰用的!”娄栋想来这两天是飘了,全然忘记不能对平民百姓出手的铁律,举起手中□□刺向素娥。

虽然素娥就是他在寻找的逃犯之一,可脱了黑衣,露出容貌又有谁敢相信,长相清秀可人的小姑娘就是那残暴不堪的黑衣杀手呢?

娄栋本欲吓唬吓唬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让她乖乖配合搜查,谁知素娥却全然不躲,反而有一丝主动迎上的意味。

娄栋见状想闪已是来不及,尖锐的□□划过姑娘的俏脸,‘叮’的一声撞上了一硬件儿。

近卫定睛一看,脸色瞬间一白,连连退后。

“你刚刚不是挺威风的吗?现在这是怎么了?”素娥举着长兴候的御赐金牌,手指轻拭过脸颊血污,上前一步,故意压低声线,“怕了!”

素娥这一突如其来的动作别说娄栋了,就连身后跟着看戏的几位禁军都变了脸色,连连后退。

识时务者为俊杰,娄栋也不在乎膝盖下有没有金子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属下不知姑娘是侯爷的人,本是想吓吓姑娘好让我们搜查,没想到竟犯了浑伤到了姑娘,还请姑娘赎罪。”

素娥也是没想到这人这么能屈能伸,倒是让她不好意思再责怪下去了,反正目的也达到了,她也懒得和这帮人鬼扯。

于是素娥收起了金牌,居高临下道,“行了,都是误会我不会追究的,你起来吧。我是长兴侯府的医女,此番奉侯爷之命来给刑部尚书之女诊治,他们母子三人住在对面角楼的二层,你不信可以去查查。”

角楼是林迁带队在查,而且这人手拿金牌,应当不太可能说谎,就算她耍花招只要一会自己同将军会和便能知道真伪,这山庄已经被禁军包围,料她插翅也难逃。

娄栋心中有了主意,起身道,“多谢姑娘体谅,那我们就先离开了,不打搅姑娘休息。”

“别啊,你们不是要搜查吗?”花楼侧过身,让出了客房大堂,“可别让我当误了你们,只不过我在晾晒药材,你们可要小心别给我踩坏了。”

娄栋侧眼一瞧,好家伙,各式各样的药材铺得哪哪都是,他们是一帮老爷们又不会凌波微步,若是浩浩荡荡的进去了,怎么可能不踩到。

反正也就是来走个过场,既然知根知底,现长兴候又与叛臣沈迟势不两立,大可卖个人情。

娄栋讨好的笑笑,“一看姑娘房中就不可能窝藏犯人,我们就不打搅了,还望姑娘好好休息。”

说完他便带着手下禁卫如兔子一般,脚底抹油,溜了。

素娥目送这队禁军离去,关了门,来到窗前,瞧着会和的娄栋向林迁汇报,林迁还特意寻着窗户对她点了个头,而后才冲着后山的西厢房而去。

素娥缓缓将窗子关好,叹了口气,轻声唤道,“都出来吧。”

这一句话就像大赦一般,只听几声‘哎呦’,柜子里钻出一女子眉眼精致如画,可不就是重犯花楼。

花楼扶着腰从柜子中走出来,一脚踹上了床下伸出一只手。

床底下一阵嚎叫,盗鹄握着手指缓慢爬了出来,不只他自己,身后还跟着一身灰尘的沈陵渊。

花楼见状,立马上前搀扶:“世,啊,阿洄你没事吧?”

沈陵渊咳嗽了两声,摆摆手:“姐姐我没事不必扶我,你怎么样,可有碰到伤处?”

花楼微微一笑,“我无妨,柜子里还算宽敞。”

这一副姐友弟恭的戏码看的盗鹄心中酸溜溜的,只不过他这回学乖了,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揉手指。

他可还没忘,几人历经千难万险在山庄会合之后,自己热泪盈眶唤着小师妹,敞开怀抱就等花楼感激入怀。

然后就瞧见泪眼婆娑的小师妹是怎么绕过自己,同陆洄一个熊抱,外加‘眉来眼去’的。

花楼什么时候多了个弟弟我怎么不知道!

盗鹄心里苦但是他不能说。

‘姐弟’俩互相问候之后,花楼回过头,盗鹄见状又捂着手使劲吹了吹。

可惜,花楼就跟眼里没有盗鹄一样,快步绕过他到了一旁默默不语的素娥身边,上前关切道,“你的脸怎么了?”

素娥道:“哦,这个无妨,是我故意弄的。”

花楼疑惑了:“故意的?”

“对。”素娥点点头,微微一笑解释道,“我知道花姑娘精通易容术,三日后北门将由今日将我刺伤的这位禁军守护,他如今算是欠了我个人情,届时姑娘即可用我的身份进城。”

“进城?”沈陵渊正坐在椅子上拍灰,闻言倏地站起身,“如今全城搜捕姐姐,你却让她进城是何意?”

“你先坐下听我说。”素娥挥了挥手示意沈陵渊先冷静。

呼小爪的盗鹄,眯眯眼都睁开了,望着素娥心道:夭寿了!为什么暴躁如素娥都忽然对陆洄这么温柔!

素娥感受到了盗鹄炙热的目光,蹙起秀眉,瞪了他一眼,这才继续对花楼解释道:“如今朝廷为搜捕花姑娘不仅是将新厦戒严,想必各个出城关卡也都收到了命令,必将严加排查。虽然侯爷早已与太子知会,但如意山庄前无阻拦后无退路,根本不是长久之地。姑娘试想只有留在新厦,‘灯下黑’才是最安全的。”

花楼仔细思索片刻,表示赞同,“没错,高湛怎么也不会想到我还能再回新厦。这方法甚是妙哉,姑娘智勇无双,花楼无以为报,请受花楼一拜。”

素娥挡住花楼的手臂将人扶起,“这主意是我老师出的,姑娘要感谢,就等进京之后感谢他吧。”

“不知姑娘老师是何高人?”

素娥歪歪头:“东凛新任长兴候,沈晏清。”

花楼微微一愣,瞄了一眼身侧沈陵渊,这才对素娥道:“既如此,花楼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请姑娘指教,我应当怎么做。”

“三日后,姑娘简单伪装成我即可,那娄栋伤了我,只要你戴上面纱谎称伤口发炎,他必不可能细查,等进了城直接到长兴侯府找侯爷,他会帮你安排接下来的事。”

“花楼明白了。”

沈陵渊听了这计划是沈晏清的谋划后,不知为何心中像少了些什么似的,他皱了皱眉张口唤道,“姐姐。”

花楼转过身安抚沈陵渊道:“阿洄,姐姐也不想和你分开,可如今之际也唯有如此方可两全了。而且我也很想见一见这位...新侯爷。”

沈陵渊听出了花楼言语中的坚持,到底是在花楼的眼神中败下阵来,只好转移话题问向素娥,“那姐姐进京的话,我们要去哪里。”

素娥把玩着金牌,漫不经心的回答:“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就是埋骨雪山脚下,蜀遗坡。”

花楼蓦然回首,脱口而出:“蜀遗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