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第 51 章

临和四年夏,王上率军回都,以定朝纲。

然而回都的第一个晚上,那夜大都刮起了?狂风,闷热的风潮从地面盘旋而起,直往嵩阳殿内冲去。

殿内汇聚了?药园的各位医师,包括余师也在。

嵩阳殿内灯火通明,但殿外却一片宁静,远远从外看去,并未发现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成欢回到了自己的伊人殿,楚曜容吩咐林公公告知,他有?急事处理,但他人只在嵩阳殿。

楚曜容身上的伤只要不轻易挪动,伤口不再撕裂开来,成欢便放心。因?此,听到林公公说只在嵩阳殿内不外出走动,成欢没有?再去多劝。

都敢拼着命回都,又?哪里能阻止他议事。他是普通人,可也是君王。

然而成欢并不知道的是,回都后楚曜容身上的毒又?发了?。

身上的鞭伤还?在慢慢结痂,伤口呈现一条条红色的疤痕,新鲜的肉重新生长时还在疼痒,然而蔓毒一发,一种钻入心尖的疼痛覆盖了?身上的伤痛。

楚曜容完全移动不了?,从下马车时起,每朝宫内走的一步都似针扎。

就这样坚持到了晚上,安越请来了余师,才在嵩阳殿会诊。

嵩阳殿内门窗紧闭着,殿外廊边挂着金灿灿的灯笼,有?一等?守卫守在殿外,而殿内亮着灯光,隐隐约约透着一丝紧张严肃的氛围。

原先的护卫军全都由沈誉做了?安排,楚曜容从少郢回都也是由那些护卫军护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楚曜容的出行都被护卫军监管。

宫殿由护卫军看守,殿内则是内侍宫人,直到楚曜容找机会提拔了?林公公。

如今,护卫军在沈氏起兵后全部焕然一新,魏蒙从魏家军营里精心挑选了?几队将士任职护卫王宫,如今站在殿外的都是真正的护国护主的将士。

余师看了?一眼紧闭的门窗,皱着眉头看着榻上脸色苍白的男人,放下手中的药帕,问道,“怎么还?将门窗闭那么紧,外面如今不都是您的人?”

都是他的人,还?怕个什么。

楚曜容右手紧按着自己的心脏处,乌青的唇干巴巴的,但他额上还?在不停地冒汗,听到余师的话?,他勉强笑了?笑,说道,“这屋药味重,还?是不便散出去让人闻着了?。”

“能散到哪去?”余师拿药帕往楚曜容嘴里塞,楚曜容汗流的太多,因?此唇都干的出血,余师便拿浸了?秘药的帕子给他解解。

楚曜容咬住帕子,人略带腼腆地朝余师笑笑,示意他不要?打开。

一向说一不二,手段威严的君王居然这般表现,余师一下子便明白了个大概,他看窗外几眼,笑着道,“怕她闻着?那你这掩掩藏藏也瞒不了?多久,还?不如让她看见,多多心疼几次。”

余师这话?半是玩笑半是认真,楚曜容却摇了?摇头。

他若能痊愈,便还好办,让她心疼一下自己,还?能意外收获她的心意,可这病,偏偏容易要?了?他的命。

刚想完,楚曜容咳嗽起来,吐出药帕,帕子落在被子上,接着他又?吐出了一口带着黑色的血水。

吐黑血还?是第一次,楚曜容看着被子上的血渍,眼里的色彩又?黯淡了?几分,目光深沉地看着金丝蝉翼被上绣缝的双飞喜鹊。

余师也惊讶地看着,没有顾虑地拿起那带着血渍的帕子,凑近打量了几番。

“这药还不曾是如此效果啊!”余师改良了几番药园里的药,听说沈裳吃了?都能吃活,经他改良又怎么会让人吃吐了?血。

楚曜容倒是没有?怪罪,他看着那块血渍,低着头沉声道,“恐不是因那些药。”

不是因为药,而是因为他身上的毒。

蔓毒都渗入心脉了?,吐出来的自然会是黑的。

余师看楚曜容一眼,低声叹了口气,说道,“王上也不用悲观,在下再去找找法子。”说完,他站起身来,吩咐宫人几句后,便离开了?殿内。

药园的药方既然能医醒沈裳,那一定是有些用处的。想着,余师脚下步伐加快些,手里紧紧捏着衣裳的口袋处。在他的口袋里面,有?两块方帕,一是刚被楚曜容吐了?血水的帕子,另一片帕子里则包裹着点点稀碎粉粒。

等?人离开,很?快有宫人过来更换新的被褥,宫人刚上前拿走脏的被子,楚曜容便吩咐道,“不必拿去浣洗,直接烧了。”

说完,他扶着床头的柱子,慢慢地坐到榻上,唤走殿里的宫人后,自己一个人靠在床头边,看着外面的月色,思索。

他自幼时被送往少郢别宫,先王从未看过他一次,兄长也只偶尔过来几封书信。

之?后,父兄陆续身亡遇难,他则被一封诏书召回大都,先王未来得及写上一封继位遗旨,却将沈氏禁锢大都的死令给了?他。

所有?的重压都在那一瞬间给了?他。

如今沈氏已败,但他也落得个病弱之身,之?后,又?该如何使得大历兴耀?

曲陵给他留了?封遗书,里面写了?几个法子,但是,他如今又?拿什么去做到?

极大的疲惫感向楚曜容袭来,眼皮渐渐变重,他垂下头,慢慢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林公公悄悄推开殿门,随后朝一旁低声道,“娘娘,您进。”

成欢独自走了?进来,殿内灯火黯淡,几处烛火燃尽之后未再点亮,她看到珠帘后的人影,轻声唤了一句,“王上?”

里面没人应答,成欢撩开珠帘走进去,就看见斜靠在榻上的男子,穿着一身洁白的里衣,任由月色洒落在他的白衣之?上,眼眸紧闭着,眉头耸高,微微皱着。

他看起来很累,成欢轻声走近,将落在地上的被子拿起,盖在他的身上,然而她刚弯腰靠近时,目光朝他身上看去,人一下子僵住。

在月色照不到的左胸之下,洁白的衣料上是有一大片似擦身而的红色血迹,淡淡的一层紧紧碍着男人的衣料,可血色泛的黑色又十分鲜明。

成欢愣住,她看着楚曜容,拿着薄被的手上不住地颤抖,脑海中一瞬间闪过许多,沈裳的话?,沈誉的话?,还?有?那个装有?蔓毒的香囊。

杀了?沈誉又?什么用,沈裳死了?又?有?什么用?

谁来帮帮她,帮她救救面前的男人?

被子再次滑落到地上,成欢双手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身子微微颤抖着,借着月色,看着面前这个男人。

忽的,床榻的枕头下掉落一份信件,黄皮的信纸,成欢颤巍巍地走近拿起,一眼就看见上面的字。

那是写给他的一封信,署名者正是雾化山的曲陵。

曲陵的尸身早在清理战场时,被将士们在田野间发现,发现的时候,他怀里紧紧抱着大份的古籍,成欢不知曲先生还?给楚曜容写了?信。

……

过了?会,成欢略有些沉重地收起信件,将其重新放回枕头边。她捡起被子,再次替他盖上,动作轻柔小心,像是怕惊醒了?他。

而后,成欢坐在榻旁,握起他已毫无感觉的左臂,静静靠在他的身上,与他在一起。

男子似乎真的十分疲惫,连她靠近时都没任何察觉,两人就这样静静依靠了?半宿,临到月色快要?落幕,外面天色朦胧的时候,楚曜容自然而然的醒了?。

他一睁开眼,就看见靠在他身边的女子。

女子穿着轻绾衣纱,青黛眉眼,不知做了?什么梦,紧紧抓着他的衣袖不放,见状,楚曜容轻轻笑了?起来,嘴角微勾,唤道,“成欢?”

听到声音,成欢悠悠转醒,随后意识到什么,下意识去瞧他。

“怎么在这就睡了?”楚曜容问道。

成欢抿了下唇,略有些不好意思地回道,“我也不知。”

楚曜容没有?多想,伸手牵住她的手,将她拉进怀里,低头吻上她的额间,任时间流逝了?几分,随后道,“成欢,我幼时在少郢长大,少郢是个好地方,夏时颇为清凉,冬日也不寒冷,比这大都不知好上多少,可惜我却再也没有回去过……在少郢我还?有?几样宝贝,一直让我甚是挂念……”

听到这里,成欢拥着男人的力气更紧了?些,似乎已经猜到他后面会说什么。

楚曜容也停了?一下,察觉到她的不安,但他还?是继续道,“你辛苦一下,替我去少郢取回来好不好?”

闻言,成欢双臂拥着他,“让别人去取不好吗?”

楚曜容又低头吻一下她的额,说道,“让谁去取我都不放心,只有你去,我才安心。”

成欢低头不答,楚曜容又再次轻声道,“好不好?”

成欢还是不应,闷声在他怀里。

“成欢?”楚曜容叹息一句,“非得孤下一道旨,你才能应吗?”

语气对她颇有?些无奈,成欢却忽的抬起头,眼眶子通红的样子让楚曜容愣住,泪水顺着她的眼颊流下,一如他第一次见她落泪。

成欢仰起脖子,嗓音嘶哑地回道他,“我应你就是了。”

楚曜容微微张嘴,却说不出什么,只见成欢接着道,“楚曜容,我应你。”

说完,抬头吻上男人的唇,通红的眼睛缓缓闭上,只余几滴清泪滑过原先的泪痕。

楚曜容身体前倾拥过她,也低下头吻上去,咸咸的泪水混在二人嘴中,却令人更加难舍难分。

他抱她越来越来紧,似要融入血肉之?中,深深印在心里,她吻他也越来越深,似要嵌进身体,除非刀割,否则再难分离。

一不应该分为二,他们也不应该分开。

……

临和四年夏,胡人侵犯大历边镇,抢夺土地资源,楚曜容命安越为左指挥将军,带兵前去抗敌。

胡人兵强马壮,安越险胜退击胡人至大历边界,胜利的消息传到大都时,朝内还?在为农事焦头烂额。

而后又陆续打了?几场突击式战役,安越只带着自己的那几百弟兄应战,结果均胜,没过多久,胡人主动求和。

秋季很快到来,胡人耗费不起时间,胡人的王认为自己决策失败,主动派出使者商议议和之?事。

那一年秋,百姓粮食急缺,庄稼惨淡,各地民生多艰。

朝堂迎接外使,高台之上拉着垂地的帘子,遮盖了?里面王的身影,却显出威严,胡人使者跪地求和,大历应允。

随后颁下诏书,要?求胡人每年贡献千只牛羊,大历以定居种植之?术互换。

胡人应答,双方在短短一个月内达成共识。

那一个月,住在嵩阳殿的某人的头上多了?几缕白发,他每日起身的一句话,都是在问,“她可好?”

一旁候着的信使答,“娘娘甚好。”

随后,他才转身回向林公公,“孤今日气色可还好?”

林公公没有?对着某人,而是对着一旁的信使道,“王上今日也颇好。”

而后楚曜容没能起身回问林公公的时候,都由林公公如此代答。

“王上今日也甚佳。”

“王上今日精神也颇好。”

“王上今日气色也甚好。”

全是好好好,而那个很?好的人上朝的时间却一日比一日迟。

临和四年初冬,大历今年的第一场雪下了?起来,楚曜容披上绣着金丝边线的玄色外衣,在林公公的搀扶下去了后花园的池中亭赏雪。

偶得的一次机会,某人出来赏雪。

后花园的池中在雪日还是那般冷,林公公吩咐宫人架起暖炉,炉中很快燃起了火。

楚曜容站在亭中,目光看着慢慢让大地染白的雪花,又?看着尚未结冰的池水因着雪花一荡一漾时,他又?朝池旁的一处小路看过去。

那里如今空荡荡的,一个曾掉落纱巾的姑娘不会再出现。

雪下得没有去年那般大,但风吹到他身上,却比以往都要冷。

楚曜容看向枯荷的水面,雪花飘落,水面缓缓,楚曜容的眼眸也渐渐无波无澜。

忽的眼前出现一道女子的身影,穿着红色薄纱舞裙,在前方的小路上弯腰拾捡红色帛巾。

楚曜容一下子往前快步走去,然而还?没走几步,身旁有?人提醒他道,“王上,前面没有?娘娘。”

出声提醒的是林公公,一见王上无神地突然朝前走,他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楚曜容停下步子,再往那边看时,什么都没有?,人也没有,帛巾也没有,半晌,他恢复如常,说道,“回去吧。”

雪已经不是去年的雪,景也不是去年的景,只有他心里还?装着去年的人。

可这一切,也都是他希望的。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希望她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对不起!本来以为后面会甜的,但还是甜不起来,我后面努力一下……

但是这章他们中间满满都是爱,你们感受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