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都, 五狱塔。
五狱塔依旧只有季遥歌能进,一切都和她离开时没有两样。她在塔中闭关两千余载, 这里的每一道梁,每一块阶都了若指掌, 还有这塔中弥漫的,永远都不会消散的,元还存在过的痕迹。
比起玄寰,可能“元还”这个名字给她的回忆, 才是最深刻的。
石室墙上被烟火熏燎的痕迹、缺角玉案上的刻痕、书格藏书里的蝇头小注、堆叠的半新器皿与材料,还有凌乱潦草的随手笔稿与一本本手札,未曾绘完的机甲设计图, 随处可见元还的存在。
她没有刻意整理过五狱塔, 也没带走这里任何一件宝贝, 想着他终有一天要醒来, 那些未完的研究他还是要继续的, 虽然那一天遥不可期。
第七层塔室正中摆放着他的棺椁, 棺盖已被挪下, 灵气氤氲成雾,从棺椁中弥漫散出, 男人苍白的脸在这浅淡的雾气中变得柔和, 棱角被遮掩, 闭起的眼眸只剩一弯长长的睫线, 唇色很浅,与身上那套浓墨重色的衣袍恰成两个极致。
季遥歌离开方都的时候和他道过别, 距今已逾万载。她是个矛盾的人,理性上她觉得自己感情淡薄,不太相信这世间有所谓永恒不变的感情,再浓烈的爱情也只是一时迸发的情绪,会被时光冲淡,十年不够便用百年,百年不够还有千年……而她用了万年,但同时她又有十分不理性的幽精,为她生成炽烈的执念,这执念给她修行造成了不小障碍,但她却固执地保留下来。
她想,执念消散的那一天,她会不会就不再记得这个男人了。
毕竟长达一万三千余年的寿元里,他只存了十三分之一时间,而若以天数来计算的话,这个比例还要少到忽略不计。
谁又能知道呢?
她终究还是回来了。
“玄寰,你临死前连寻觅妖楼的办法都替我们作了打算,也算是算无遗算了。”
这人脑子就是好使,从他身份曝露到死前这段时间,情势一波三折已危急到那样程度,他还能在一万多年前给他们埋下这么一招棋,助他们找到妖楼位置。兽脉图是他在死前创出,以四十二兽脉在万华位置逆推天书妖楼位置。兽脉既然用于镇压妖楼,那么兽脉阵眼便需连接为阵,根据兽阵确实可以推算出天书妖楼位置,然而万万年变迁,谁又能确认兽眼位置?这便需耗费极大人力与时间才能勘探得到。
他将这件事交给了花家,让他们在一万两千年后得益。
“你该不会连回到万年前这件事也推算得到吧?还有你自己会死这件事……要真是这样,我是要生气的。”季遥歌看了他一会,就背靠棺椁坐到地上,有一茬没一茬地说话。
他们以前闲聊的机会不多,正经议事的时间占据两人之间大部分的独处,如今倒像是正儿八经地闲聊,不过也只是她的独角戏。
“我现在很厉害,是那片星域出名的匪头,来往的修士都怕我,当然喜欢我的也不少。一万年了,你知道我遇到多少男人吗?比你好看的,比你强大的,比你聪明的……好吧,比你聪明的可能还没有遇着。”她絮絮叨叨说起这万载时光所遇之事,所遇之人,眉目染上几分烟火,说到兴处也笑,浅浅淡淡的笑,没人回应她。
方都永夜无昼,时间被停止,除了滴漏机械式的声音在计算着流逝的时光,可谁也数不清到底过去多久。
塔外传来裴不回的声音,他的速度非常快,将兽脉图拿走后便也据图推演出法阵,再根据法阵推演出了天书妖楼位置。
季遥歌停止闲话,她站起来,又俯到棺椁旁,垂眸看玄寰。
“忘记告诉你,我把你最仰慕的人请回来了,想再见见你的老师吗?那就等我回来。”她笑嘻嘻卖着关子,忽然又一转语气,“玄寰,我不知道回不回得来,不过你别担心,就算我回不来也没关系,我拿到了上界轮回幡,应该能将你从梵天境里拉出,送入六道,我把轮回幡交给何素了,她会代我焚去你的尸身,送你重入轮回。”说着她叹口气,“咱两之间,也需要一个了结。可惜我大概不能像你从前寻找幽篁那样,看你轮回的模样了。”
她将棺盖重新阖上,又叩叩棺盖:“好了,我该走了。”
没有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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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狱塔外已经站了许多人,花眠、白斐都在,顾行知坐在远远的叠石山上,抱着木头人脑袋,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五狱塔。塔前守着个少年,火红的头发,两颗虎牙,十七、八岁的模样,双手环胸斜倚塔门,目光懒洋洋地看着众人,没有说话,是从上界跟着季遥歌回来的,她收作契兽的,火猊。
一万两千多年,昔日幼猊已修得人形,作她契兽陪她飞升,又伴她归来。
他有了一个真正的名字,叫苍辉。大抵是正值叛逆期,他看谁都不太顺眼,总吊着眼瞥人,早没了当年撒欢蹦哒的傻样。
裴不回的声音隔空传来没多久,塔门开启,季遥歌出来,少年站直身体,管她喊:“姐姐。”她点点头,苍辉腾身半空,化作一只火红巨猊,毛发怒张如焰,季遥歌一跃而上,只向众人道:“我走之后,你们便按裴仙三人的布置行事吧。便是我无法归来,你们在这虚空也总能保得一命,若要离开,出去之法阿眠晓得。我想着,即使我们不能诛除妖楼,也总要有人将此事始末说予后世,这万万年被篡改的历史,总要被扳回正轨,为此,诸位都必须活着。”
这话便算遗言,花眠第一个红了眼,季遥歌却已驭猊飞向裴不回的洪荒渡海舟,未向诸人道别。
唐徊、墨青棱与裴不回站在洪荒渡海舟的甲板上,舟上的三重楼阁所发出的光芒在幽暗虚空中格外醒目,却又照不到深处。
兽脉舆盘悬浮在裴不回身前,见她飞来,他灌注一缕灵光没入舆盘正中,刹时间舆盘大亮。
交错纵横的经纬脉络自舆盘上绽起,在虚空中织成一张庞大的网,裴不回单手掐诀,向舆盘打入一道又一道红光,交错的经纬脉络跟着亮着一点又一点红光,足足四十二点。
季遥歌与唐徊、青棱站在一旁沉默看着。虽然季遥歌看不懂这舆盘,却也明白,那四十二个红点是万华兽眼所在位置,在裴不回的操纵之下很快连出一个巨大法阵图。
镇压妖楼的并非《四十二兽谱》,而是这四十二兽眼所成之阵,《四十二兽谱》所记载的不过是这四十二族灵兽。兽眼为兽族祖兽之骸,分埋在万华各处,以血脉为引,倾全族之命魂为此阵作源,故唤四十二兽阵,眼下此阵已有不少兽眼因为全族被屠而失去效力,整个兽阵仅余六成法力。
如今在这张微缩的法阵图上,轻而易举就能看到,法阵的所有力量,都镇在了法阵正中央的位置。
那里,便是天书妖楼的确切位置。
“你真的打算这么做?”青棱在季遥歌伸手触碰舆盘时按住她的手。
季遥歌以左手拍拍青棱手背,示意她收回手:“总要有个了结,放心吧。”
青棱不再多劝,季遥歌的指尖凝出些微青光,点上舆盘,只道:“裴兄,我准备好了。”
裴不回点头,脸上的懒散一扫而空,正色道:“好。”便闭眸催动舆盘——
季遥歌的元神瞬间收到一个画面,她后背黑爪再现,凌空撕出裂隙。裂隙不大,季遥歌冲三人点点头,黑瓜攀着裂隙两侧,倏尔就将她扯进那道窄窄的黑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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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束天光打在九层石楼之上,这楼宇修造得并不精美,漆黑的石块,无丝毫雕纹绘饰,孤伶伶矗立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楼门处星河作路,蔓延向遥远的未知方位,星河空旷,似乎很久都无人踏足。这里很静,无风无浪,与世隔绝。
不知何故,那束天光突然消失,石楼高檐左右悬挂的两盏琉璃灯陡然亮起,古旧的铜光似一双缓缓睁开的沉重眼眸。风不知从何处刮来,吹得檐灯乱飞,远远望去就像暗夜飘忽的鬼眼。
星河之上,一道裂隙迅速生成,黑色利爪从裂隙中钻出,生生扯开这道细缝,一道人影自那裂隙中飞出,落在星河上。
这个地方,季遥歌是第二次来。
“终于找来了?”石楼发出声音,与那檐灯一样,飘忽不定。
蠹虫已经不再,他没有可以借用的躯壳。
“世祖奇楼……”她踏着星河迈向石楼,可随着她的步伐,星河化无数荧点向两侧散去,苍穹似的地面便渐渐褪去黑暗。
“我比较希望你能叫我高八斗,我喜欢这个名字。”檐灯停止飞舞,光芒定定照向季遥歌,“三日飞升,你总让人惊讶。其实我们应该在很多年前就该遇见的,可惜我还是算漏了,对不对。”
脚下的黑暗化作清澈如镜的湖面,涟漪被她圈圈踏开,湖面之下,倒映着的却是万华景象,仿佛破开这层无色镜面,便能触碰到万华。
何处是虚,何处是实,难以区分。
“一万两千多年。”她给他一个确定的数字。
“你既已飞升,却又回来,是为了杀我?”高八斗问她。他似乎非常平静,声音里还带点笑意,没有在赤秀时的癫狂。
季遥歌没有回答他,只看着脚下寸寸褪出的景象,星河散尽,飞萤沉入池中,化作一丝丝一缕缕细须蔓延到万华上,山川河海、草木万灵,而这无数细须最终都归入石楼之下。
“万华为壤,生奇树为楼。”她忽然道,“我杀不了你。”
如此望去,这座石楼像一棵长于幽空的树,以万华为土壤,其根深植万华,万事万物皆为其脉络根须。楼不过九重,可那根……却无边无际。
诚如裴不回所言,他们可以毁掉这座楼,但代价是整个万华。
“那么你回来,又来找我,所为何事?”
“难道不是你逼我出现?”
“季遥歌,你这一生,无情却又重情,这是你的优点也是你致命缺点。你不该回来的,你该知道你救不了万华上的任何人。”他叹息道,宛如替她遗憾,“飞升上界自由自在多好?”
“可是我若不归,你又何处去寻溯世之力?兰因媚骨已逝,天地之间,仅存我这一部人卷,你想化生飞仙,除却我之外,谁又能成全你?”季遥歌笑起,眼里醉入无数碎星。
高八斗沉默,两盏檐灯似利眸,沉沉地望着她。
涟漪自她足底圈圈绽开,裙摆微动,她似临水而生的一株莲,款款行来。
“高八斗,我是来成全你的。万万载寂寞,化生飞仙不是你梦寐以求之事?如今我三卷齐全,溯世已成,足可予你化生……”
她笑着,靠近了他。
檐灯再度摇起,光芒散乱,刺眼非常。
“成全我?将我化生成仙,令我与书楼两分,再将我诛杀……你的盘算几时变得粗陋不堪了?”
“那么你想不想要?”她问他。
“我自然要,但不是凭你,而是凭我。”高八楼笑起。
黑雾自石楼之上凝起,不过片刻时间就凝作一道人影。
季遥歌双眸骤睁。
那人影……
绘着穹海的深色宽袍,肤如苍雪,正是玄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