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光四溢的灵骨自玄寰眉间浮出, 安安静静飞在季遥歌面前。灵骨散发出熟稔的气息,徐徐包裹住季遥歌, 千年光阴沉潜,昔日画面片片浮现, 男人声音徘徊耳畔。
含笑的,张扬的,宠溺的,清冷的, 一声一声的“小蛟”,犹未落地。
垂落的手再握不住任何事物,他睡着般, 不再醒来, 不再握住她的手, 说一声“我还在”。
世间万物, 生死轮回, 交替更迭, 她明白, 也知道自己应该接受,只是感受着那道熟稔的气息正在道别, 正在渐行渐失, 心头那一点刺痛便如涟漪般圈圈荡开, 最终撼动整个魂海。
幽精已生, 可来得太晚,那个浇灌她精魂, 得她所爱的人,已然消逝。
他倒在她怀中,只剩下一抹灵骨,带着他近万年生命最后的执着,在寂寥夜色中绽放。
季遥歌抬手向发间抽下点犀木,长发随之散落。长约半臂的花枝遒劲弯折,枝头花苞玉白,三朵已去其一,犹剩两朵含苞未放,遥遥挥向玄寰灵骨。莹光浮动,属于玄寰的灵骨缓缓飞入点犀花蕊,第二朵点犀花层层叠叠盛放。
新的幽精,新的感情,她魂魄已全,方悟起,很早以前,她便已动心,心随情起,玄寰于她,始终是这万千尘寰中的唯一人。
便如那声“小蛟”,只他唤得,再不许别人唤之。
自他离后,世间再无“小蛟”。
她抱紧玄寰,吻向他眉心,泪水磅沱,肆意而落。
绵长的龙吟响起,一声痛过一声,似泣似诉,四野群兽低鸣应和,草木萧瑟。那一夜,整个方都无眠,被这彻骨悲伤牵去魂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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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跃出地平线,第一缕阳光落在五狱塔上。枯坐一夜的季遥歌默然将玄寰带回五狱塔中,魂焰全灭,只剩空洞莲灯照旧摆放在塔室内,连一丝青烟都不曾剩下。她抱着玄寰迈上石阶,缓步迈入最高层塔室中。沉重石门背后,早已黯淡的天地二卷再度五色交闪,璀璨星河,山川湖海,整间塔室都被异象占据。
这一回,天景地象比之先前更加盛大。
季遥歌抱着玄寰踏进塔室,对室中景象视若无睹,不管天地二卷交错的光芒有多庞大的灵气,又有多强烈的召唤,她都抛在脑后,只将玄寰放到石榻上,整好衣冠,理清鬓发。
身后的星河山海图便化作青光,一点点钻进她背心中,她的皮肤开始变得透明,经脉浮现,脉络间流过青色光芒,俱是天地二卷无上庞大的灵力,再无半分抗拒。
“玄寰,你毕生未解之谜,天地人三卷融合所欠缺之物,今天都有答案了,你可瞧见?”季遥歌俯身,在他耳畔低语。
人卷绘众生百态万相,承情而生,本是天地至灵之物,可她虽炼就兰因媚骨,百态万相已绘,却是无情之体。试问一个魂魄不全的人,又如何纳星海万川?她因缺失幽精而炼就媚骨,最终却又需幽精方可成就真正人卷,这其中因果,以无情涉有情,玄寰便是她那一个悟字。
“你问过我的问题,我也有答案了,想听吗?等你醒来,我亲口说予你听,可好?”
衣袖拂过,荧曜聚《溯世》之力,化五行纯灵覆在玄寰身上,纯灵浓郁,氤氲成雾,缭绕在他周身。季遥歌不再多言,盘膝坐在石榻下,承受天地灵力,融《溯世》之书。
朝阳晨曦下,七重黑塔沐浴金光内,一道无形灵力屏障却自塔中央骤然绽开,将整座塔都笼罩其中,也将四周赶来的人都挡在塔外。塔顶上,一束青光直透九天,天际云海翻搅,聚于塔上。
玄寰身殒,季遥歌闭于塔中,诸事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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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塔期间,谁也无法靠近五狱塔,但那股庞大而玄妙的灵力却惠及四野,这灵力并无丝毫伤害力,至纯至净,极易吸纳,不像从前那些杂爻的灵气难以吸收化解。在这灵力滋养下,修士、灵兽甚至普通百姓、灵智未开的钝兽,都得了益处,普通人病除痛消,悟力高的则破劫晋升,皆不在话下。
惊受此惠,全城生灵伏拜塔外,将那塔视如上神。
如此动静,自也惊到觊觎方都已久的魔修大军,以及那蛰伏暗中的天书妖楼。不出五日,大军来袭,三星挂月暗藏其后,同时攻向方都。方都再度告急,城门闭合,护城大阵骤亮,却已拦不住汹涌大军。
方都破虚大阵在第六日完成,然季遥歌不出,大阵难启,情势危急。老城主叶浩云于同日陨落,没有死在榻上,领兵迎战魔修大军,在离方都数十里之处与大军死战,最终得偿所愿,战死沙场。
第七日,兵临城下。
啸声阵阵,火光四起,城破在即。轰声不绝于耳,整座城池陷入惶惑不安,地面剧烈震颤,护城大阵的光芒闪了又闪,逐渐黯淡。
轰——
城外似的雷电砸下,轰然落在城墙之上,山惊地塌,法阵光芒彻底暗去。惊叫声、厮杀声与魔修得意地笑声一并传入五狱塔中。
“吵死了!”
季遥歌懒懒一语,双眸骤睁,瞳中星河沉潜,幽光慑人。魂海之中,波澜翻腾,三魂六魄齐全,皆随魂海震动不安,一截莹白灵骨自她魂海浮起,恰是她季遥歌自己的执念。
因着这段灵骨,她这一次急关并没结束。
当年兰因媚骨曾言,修媚者每逢境界大突破,便要面临一次心境考验,谓之破劫。而所谓破劫,破的是她自己的执念。她可以在元神内看到自己的灵骨,再经由吸收领悟,方得提升,而若无法成功领悟,修为便会阻滞不前。
换言之,这段灵骨,她需要自行吸收。
远处厮杀响在耳畔,她没有时间思考太多,只是遵从本心。
“执念……”她喃喃着,望向玄寰。
若是玄寰在此,怕又要叨念,又该说教。教她舍弃,也告诉她真正的死亡只不过是遗忘与放手,希望她做个豁达的人,可她从来都不豁达——她无谓的,只是不在乎的东西;她也执着,关于心底真正执着的东西。
她不需要有人告诉她何为真正死亡,何为执念,也不需要上苍怜悯。
尽管玄寰的谎言不过一个善意安慰,但这并不妨碍这个谎言成为终一生去完成的执念。
此劫不破。
莹白的灵骨随着她的情绪而渐渐变色,由白入青,由青转蓝,再由蓝化紫,最后黑得彻底。
“消除执念其实有两种办法,一种是如你所想,吞噬灵骨,顿悟放手,成全大道,而另一种……便是倾尽所有完成心头所执之念。玄寰,这一次我不想听你的,我选择第二种。”
她笑笑,黑色灵骨落入魂海。
远方厮杀仍在持续,方都城门洞开,护城大阵破败,魔修倾巢而入,踏足内城,正是肆意屠戮之时,汹涌仙力夹杂着怒杀,宛如海倾。
“滚出方都!”低沉的喝音带着女人天生的慵懒,似弦音响彻全城。
吼——
兽吼同时响起,一片火雨落下。金猊四足踏火飞来,守在五狱塔门口的小兽得了灵力滋养,短短七天时间,灵智顿开,化兽为仙。猊兽背上有人负手肃立,似浴火而来。
花喜、叶棠等人俱是又惊又喜,眼见踏足方都的魔修被震出震墙。
“花喜,叶棠,启阵吧,这里交给我。”
玄寰殒身第七日,方都破虚大阵启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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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隆隆——
五狱塔下传来机械声响,大闸打开,无灵之水奔腾涌入空置河道,十六名修士分明浮身河道十六处分眼地,青光交错闪起,山河湖海虚象闪现,如海市蜃楼腾于半空。
天空陡然间暗下,不见云不见日,犹如夜幕包裹。城外魔修大军俱惊,有人高喝进攻,召一众返虚高手齐向方都施术,却被那御猊而来的女人尽数挡下。
季遥歌踏着金猊浮身黑暗,身后是火光四起的方都,似这无尽虚空里执焰而来的神祗,神情平静,目光悲悯,手下却不留情,战场上的亡者灵骨尽皆飞来,被她化作无数绝杀灵器,在这城墙外降下一片骇人术法。
待那海潮般的杀术退尽,魔修只瞧得黑暗被撕出巨大裂隙,这座古老而渺少的城池缓缓飞入其间。
季遥歌站在城前,以溯世之力控制着整座城池。
三卷已融,溯世成书,这方都破虚阵原就以地卷为引,她有溯世之力,控制地卷并不困难。
不过盏茶功夫,黑暗散开,天光再现,方都所在之地,只剩荒芜乱石,天际裂隙合拢,仿如大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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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空无边无际,黑暗蔓延,方都如同漂浮于海的岛屿,流向未知。
季遥歌落在城门处,看着城外不见五指的漆黑与斑驳残破的城墙,倏尔又是一笑,眉间落下寂寥,拈指为剑,于墙根处落下一行字。
“方都活城,再进为主,寻脉可出——季。”
留于从前的她与玄寰。
老城主殒身,季遥歌继任,方都成功破虚,再无波澜。玄寰殒落第二十七日,花喜并叶棠辞去。
“保重。”
五狱塔外,花喜与叶棠辞别季遥歌。
季遥歌回了一声:“保重。”余话再无。
五狱塔的机关隆隆开启,河水倒吸,花喜与叶棠飞至出口前,门启之时,叶棠忽作感慨:“此一别,不知何日再逢。”虽只短短数月,同生共死却是情谊深厚,互为挚交,此际分别难免不舍。
花喜却似有所触,怔了怔方道:“不会再见了。”
他们本非同期之人,隔着漫长时空相遇不过一场玄奇缘份,往后已不可能再相逢。他是花家老祖,她是后世挚友,如此而已。
“我该给她留点念想的……”他喃喃一语,有些懊恼二人之间没有留下任何信物,脑中却是灵光闪过,记起她酒后曾提及的零星往事——关于一万两千多年后的往事,方都的故事。
她来过方都,若要离去,便也只能通过这里。
“有了。”他翻手擎出方匣,匆匆落笔于笺,压在一柄螭龙钥下。
笺上龙飞凤舞的字——“万年交错,终需一别。谨以此物,遥赠昔年遥歌。”
落款:“故交,长锋”。
在池水翻滚而至前,他将那方匣施法融进了那扇高耸的石门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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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空静谧,没有时间,仿如被岁月遗弃。
残破的城池在这无波无澜的领域中被重建,再归于沉寂,新鲜而平和的日子让城中百姓焕发光芒,未经万年岁月打磨的灵魂尚未察觉脱离轮回的枯燥时光与漫长寿元的可怕。
季遥歌作为城主,俗务并不多,她只需要安安静静呆在五狱塔内,于整个方都而言就是莫大安全感。
五狱塔的顶层已经空去,玄寰亲手绘下的天地二卷彻底消失,空荡荡的塔室只有一尊棺椁。
玄寰沉眠其中。
季遥歌闭塔修行,不问世事。
因她不愿破劫,留下灵骨,返虚境界受滞,便留在塔中参悟《溯世》,吸纳消融玄寰的近万年修为与龙丹神力。
两千五百三十六年,终至返虚大圆满,驭虚空临天雷大劫。
临劫之前,她将何素召入五狱塔内,留了最后两番话。
“若有朝一日,你见到遗忘方都的我,便替我赠她一段话吧……”
“这棺中之人,便烦劳你代为守护,终有一日,我会归来。”
那幅结修大礼的画卷,亦被她留在了棺椁旁边,她带走的,只有那张薄薄的纸。
万华仙历第一万七千三百五十八年夏至。
渡劫,飞升。
上界天仁,万华已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