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散去, 喧哗的城主府归于寂静。园中灯火通明,红幔飘飞, 喜气褪剩残色。
四杯酒过后,结修礼成。
短短时间之内, 他们经历生死绝望,跨越时光长河来到万年之前,到今日,她仍不真切, 仿佛在做一场声势浩大的无边之梦。
“委屈你了。”玄寰拉着她的手并行在园中鱼肠小道上,十指交扣。
红衣浸入夜色,似一杯化不去的烈酒, 直叫人醉生梦死到老。
“不委屈, 只有些遗憾。”她平静道, “你我大礼, 合该与花眠、白斐他们共醉赤秀才痛快。”
在数月以前, 季遥歌从未想过自己也有与人结为道侣的一天, 也会纠结俗礼非要与玄寰行这一场结修大礼来证明二人之间羁绊牵挂。
“原来酒没喝够?唤我一声好哥哥, 我来陪你喝。”玄寰一抬腕,将她的手印到唇上。
“你?”季遥歌翘起唇, 眼角微斜, 故作轻狂。
“我怎么了?”狭长凤目挑起一缕暌违已久的邪气, 他将她拽至胸口, 掌心贴着她的脸颊抚过她耳廓,轻轻按在她后颈上, 逗猫似的有一下没一下挠着,仿佛她后颈上生了一圈细柔的茸毛。
花园寂静,四野无人,只有远处的灯笼落下些微光芒,红衣又仿佛被揉碎的蜡,融在一起。
季遥歌看到他墨色双瞳里碎星似的亮,璀璨晶莹,她踮起脚,歪了头凑近他,唇扫过他凛冽下颌:“夫君哥哥,来陪我喝酒。”声音里、气息里、眼睛里、每一根头发里,都是没羞没臊、肆无忌惮的撩拨。
语毕,舌尖一舔,像一只奶兽,舔过他的下颌。
他们从前就这么放纵大胆,他还是那个清修多年骨子里却邪性狂妄的食荤者,她也是那个不知情爱只贪云/雨的幼蛟,一朝结礼,生死皆远,手边半晌欢愉便是永远。
什么都该忘记,在这样的时光中。
玄寰沉下头,冰冽的吻夹着巨大的风暴,落在她唇间,温柔被野蛮取代,却更催发欲/望。
狂风骤雨般的吻已无章法,再不是浅尝辄止的享受,带着拆吃入腹的狠劲,只恨不能骨血相融,铭心而记,似烈酒,痛饮忘怀。
红衣乍飞,她叫他揽腰抱起,柳条似的腰肢向后折软,叮咚一声,发冠落地,也无人去拾,只有垂落的三千青丝,与红衣缠绵风中,一路飞入五狱塔中。
“夫人乖,为夫喂你饮酒。”
一声熏语,也不知是谁取来了酒,被他一口含下,再俯身而来,尽数喂进她唇中。琥珀色的酒液与她的碎吟一起逸出唇角,未及滑落脖颈,便让他吻尽。
残酒媚香,全是刻骨缠绵。
那酒,饮至天明,醉了千年的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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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什么时候亮的,季遥歌也不知。睁眼之时,塔室里的酒香未散,榻边还扔着空去的酒葫芦——那是宝葫芦,装着三十坛仙门烈酒,一夜饮空,便是她道行高深,也是要醉的。醉死之时隐隐约约做了个梦,她抹一抹眼角,似乎有些湿意,那梦好像很悲伤,可昨夜分明是大喜,如何又作此悲梦?
她揉了揉眼,渐渐清醒。
塔室浅淡的光线里,重重幔帐如烟似雾,宽大的喜服随意搭在腰腹之间,二人腿缠着腿,手勾着颈,像两根藤蔓交错缠绕,难舍难分。季遥歌枕着玄寰的手,看到两人头侧散乱纠结的发,她动动鼻尖,清晰地嗅到属于他的那一缕药香,即便在这浓郁酒香也轻异让她分辨出来。
她从没这样与玄寰相拥而眠,也没有这样安静地打量过他。即便认识这个男人近千年,她仍旧觉得他迷人。
认真的时候迷人,生气的时候迷人,忙碌的时候迷人……
他还闭着眼,任她打量。她笑笑,抽出手用指腹轻触他细密的睫毛,他眨也不眨。
季遥歌的笑便渐渐落下。
他们抱得虽紧,可他身体冰冷如雪,一张英俊的脸苍白无色。那白,从他脸上蔓延至颈脖。宽大的寝袍敞着襟,他的身体,也是失色的白。
那白,无端叫人害怕。
季遥歌鬼使神差地探向他的鼻间,忘记他早已没有气息……手才触及他上唇,便被他一把抓住。
冰凉的手,不轻不重的力道,瞬间驱散她心底阴霾。玄寰睁眼,第一句话便是:“我还在。”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往他胸膛上一滚,用力搂住他,过了很久才松开。玄寰亲亲她额头,支起身来,看了眼漏刻,道:“醉了一天一夜,该起了。”说罢,他拉起季遥歌。
季遥歌微怔——一天一夜?
多年前何素的话犹在耳畔:礼成三日,元还伤重殒身。
玄寰已经下榻,结礼那夜放纵的情绪已去,他的眼眸,比从前任何一个时间都更加清冷。
“小蛟,去把花喜他们叫来,我有些话要同你们说。”
“哦。”季遥歌低声应道,走到他身前,轻拢他的衣襟,“就算要见人,也先梳洗更衣。”她将他按坐到床榻上,像结礼那日般以玉梳为他梳发绾髻。
玄寰便随她去,不多时发已绾成,她打开他装衣的箱笼,只道:“今日想装哪一身衣裳?”可问题才出口,便没了声音。
他的随带衣裳本就不多,这些时日下来,箱笼内只剩一套衣裳。
星穹沧海的紫黑色长袍,她多年之前就已见过。
玄寰扫了一眼:“就那身吧。”
深色的衣袍衬得他越发苍白,他却还笑起,当着她的面转个圈:“可好看?”
“好看。”季遥歌咬咬唇,霍地站起,胡乱套了衣裙,转身出门,“我去叫花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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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喜与叶棠很快就到,腹室内的合欢榻已经收起,玄寰端坐正中石座,朝二人颌首。
他虽然没有修为,但花喜和叶棠在他面前,倒比面对季遥歌还要恭敬。季遥歌斜斜倚在晶壁之上,唇紧紧抿着,听玄寰冷静却简洁地开口。
“今日唤你们前来,是要商议方都启阵之事。方都大阵约再七日可成,主阵眼就是这座塔,无灵水蓄于塔下。阵启之日,需由一人控城,十六修持阵,一人负责控制塔。花喜控制塔,遥歌控城,叶棠负责十六名持阵修士。”玄寰虽在与三人说话,眼却望向季遥歌。
那目光,有割舍的冷静。
季遥歌不语,听他继续说:“城中大阵除轮回台外,我另设有隐秘生门,在河道之内。花喜与叶棠协助方都进入虚空之后,可借此生门脱逃。此法需要有人控制塔中阵眼,遥歌,你与花喜一并听我传授控塔之法吧。”
如何从方都脱逃,季遥歌比任何人都清楚。一万两千多年后,她也曾将他的魂神留在方都之内,为自己打开这道脱逃生门。
“季遥歌!”见她有些恍神,玄寰不免加重语气,“别走神,记清楚我的话。”
她再仔细看他,他眼中已无多少情爱温存。她点头,抛却纷杂情绪,专注聆听。
他倾尽全力,她自不能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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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天一夜过去,关于五狱塔的详细操纵与法阵的所有细节,玄寰倾囊相授,尽数说给花喜与季遥歌。他仿佛又成了她熟悉的元还,该认真之时不容私情,严谨到苛刻。
五狱塔和方都的法阵,之前他们就已了解得差不多,眼下玄寰只是择细要点再作传授,以防有疏漏之处。季遥歌与花喜都是悟力甚佳之人,加上玄寰教得仔细,他们很快便能上手。
尽管如此,玄寰仍未放人,不断地想自己哪里还有疏忽未及之处,一遍一遍地推演,一遍一遍地抓着二人说话,几尽魔怔。季遥歌恐他耗神过巨,要劝他歇息,他却充耳不闻。
也不知多久,塔外有人求见,季遥歌旋身出塔,再回来之时手中已抱了一个长匣,见他仍旧伏在案头,旁边的花喜满面无奈,她忍无可忍,将长匣横在玄寰案头。
“够了。”
玄寰的思绪被打断,面对季遥歌的怒气,他露出孩子般做错事的神情,茫然看她。
“叶老城主命人送来的,说是特地命人赶制出来贺你我结修的礼物,打开看看。”她命令他。
玄寰回过神,轻叹一声,打开长匣。
长匣内是一方卷轴,花喜执轴,让玄寰将长卷展开。
季遥歌瞳眸骤缩——她记得这幅画。
满城花树尽绽,落英缤纷,天际烟火璀璨,笼着五狱塔下盛装之人。红衣如烧,乌发高盘,眉眼齐开,皆笑得欢喜。这是她与玄寰的结修大礼图。
“这是我岳父大人命城中画师赶制绘出的,祝二位仙途无双,永结同心。”花喜自然知道这画的来历,当下笑道。
季遥歌无声,犹记多年前与他见此图,他不信自己会爱上她,她亦不相信他们会结为道侣……那时的他们,一个骄傲,一个无情,却都可爱非常。
“这幅画……是这幅画……”玄寰亦想起与她魂神相会的日子,唇角慢慢勾起笑,“这画画得真好,我很喜欢……很喜欢……”
声音渐弱,笑意渐失。
“玄寰!”
伴着季遥歌一声惊唤,玄寰落入她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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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塔室里,最后那盏魂灯只余一线火苗,微弱的光芒已照不清灯下方寸空间。
玄寰醒来之时,正倚坐在五狱塔的塔顶上。她的脑袋轻轻枕在他胸口,下巴微仰,正在看满天星斗。
繁星如棋,星河遥遥可见,似触手能及。
他脑中没有半分刚醒的混沌,好似又回到从前的清明,能够清晰地感知到一件事。
“遥歌,我要走了。”
大限将至,他再留不得。
季遥歌不说话,只是继续遥望星空。
他轻抚她的发:“和你说的那些,你都记清了吗?方都进入虚空,妖楼便找不到你,这里是安全的。方都的法阵不限返虚以上的修士,你如今已返虚后期,且乖乖留在方都,将龙丹与我的力量完全消化,再找机会将塔中余下的天地二卷吸收,借虚空之力渡劫飞升,可脱妖楼之掌。”
她似乎点头,又似乎只是在蹭他的胸口,还是未出声。
“离开万华之后,好好修炼,若无万全把握,就别再回来。”他垂头,下巴抵在她发间,“替我……好好看看星河瀚海。”
“玄寰。”她忽然开口,“我问你,你说我飞升后历万年修行,也许能找到对付天书妖楼的办法,那么我有没可能找到起死回生的办法?”
他迷惑望去,对上她充满期待的眼,似乎只要一点点谎言,她就能撑过这无边黑暗。
“也许有的。”他淡道——一万多年,她终究会在漫长岁月中一点点遗忘,那么这点小小的盼头,便是苦涩里的些微甘甜。
她笑了,对这个答案很是满意,又问他:“天上那么多星辰,我要是飞升了,会到哪里?”
玄寰随她的手遥望星空,倦意弥漫,头便缓缓歪下:“不知道,我也没有去过。”
很多年以前,他曾经告诉她,宇宙浩渺,星系繁多,他们脚踏之地,比之宇宙也不过是尘埃如星。所谓飞升,也许只是从一颗星辰,去往更庞大更神秘的星辰,而那里有无数未知等待探寻。
她也曾问过他——“你境界比我高这么多,以后必会早我一步踏上飞升,星河瀚海,你会落到哪颗星辰?”
她还曾说——“你怎知一朝飞升,我们必会落在同一星辰?万一我与你之间隔着星河瀚海,分执两头,永远不能再相见呢?”
星河瀚海,是这世间最难跨越的距离,她能以指丈量,可那点距离却永难企及。
那时他的回答是——“若我真要找一个人,即便是星河瀚海,我一样能造舟横渡,所有存在的距离对我而言,都不是阻隔。”
“造舟渡海,横跨星河。玄寰,这是你给我的答案。”
“你……想说什么?”他似睡非睡的眼有瞬间亮起,他想跟随她的思路思考,却发现自己已经很难再去思考这些复杂的问题。
力量被抽空,脑中渐渐空白,季遥歌的身影变得遥远,只有她若有似无的声音缓慢地响过。
“没什么。只是想告诉你,我也会有执念,并且,很深。”
他的谎言,便是她的执念。
抚在她发间的大手滑落,男人的眼闭上。
蕴了许久的泪,绵绵不绝滚过脸庞,似春雨,洒进魂海,滋润了干涸魂魄,幽精顷刻间枝生叶展。在岁月未知的某个时刻,未曾生长的幽精,早已根深如脉。
方都破虚而入前的第七天,玄寰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