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一页纸, 重逾千斤。
季遥歌面无表情地盯着掌心,既不收拢, 亦不放手,直到听到他说出那句——飞升。
即便他没有把话说全, 她也很快就明白在这简单的“飞升”两字之下,在那段拗口的年月日之下,他的打算。他们回到一万两千多年前,这个时候她与玄寰都未出生, 妖楼不识他二人,即便推演到什么,也不会马上寻找到他们。她的境界已逼近返虚圆满, 飞升指日可待, 只要能够安安稳稳地修炼到大圆满, 渡劫飞升, 那么天书妖楼就再也不能对她下手。
浩瀚宇宙, 璀璨星河, 不论她去往哪里, 都不会再有人束缚她。
兰因媚骨已逝,这世间再也无人能修成人卷, 《溯世》不出, 天书奇楼永远都无法化生, 即便他将万华牢牢攥在手中, 杀尽四十二兽,他也永远被囚禁在万华。这漫长的棋局, 在她手上宣告完结。
从踏入这一万两千前的万华开始,玄寰就已意识到了,也早就明白那一年在方都中所见所闻代表着什么。
那都是他一手布置的。
“小蛟,这已是最两全的办法。你现在飞升,离赤秀大劫尚有一万两千多年时光。你在上界历一万两千年修行,这么漫长的时间,足够你修炼得更加强大,也足够你找到对会天书妖楼的办法,到时候你若还记挂万华,自可回来。若你还是无法对付妖楼,也能留得性命,不会成为妖楼手中武器,也不会成全妖楼的野心。我都……替你想好了……”
玄寰一边说,一边看着她——那张在他面前总是表情丰富的喜怒嗔闹的脸庞,此时像冰一般,毫无表情。这让他有些慌乱,但他还是要将话说完。
“我会在这里以《溯世》地卷建造法阵,地卷能够撕裂空间,足够将方都带入虚空之内。那样一来,方都便可避过仙魔混战,妖楼也再不能找到你,你自可安安稳稳在此修炼到飞升,离开万华,去寻你的道。”
“五狱塔上的天地二卷已被我吸收了一半,时间如此紧迫,你上哪里再去寻第二份地卷来设阵?”季遥歌冷冷开口,仿佛清醒到了极点。
玄寰倏尔笑笑,指向方都城远处的山川:“五狱塔上的地卷,也只是我当时拓下的方都河道里的那一份,而方都的剑池河道却又由我所建,那么我必要先寻到真正的地卷,才可能建成这个法阵。”两份地卷即都出自他手,便不可能凭空出现,最大的可能就是,真正的地卷恰被世祖藏在衍州的方都之内。
方都古老的护城大阵告诉他,他的猜测极可能是正确的,现在五狱塔飞在方都半空,将全城景象一览无余,他已经清晰看到护城大阵的光芒之下,果然是山经海脉的图样。
“我会说服方都城主同意这件事,有花喜协助我,这个大阵很快能完成,你不必过分担心。”
她还是冷冷的模样,闻言唇勾了勾:“你安排得这么妥当,我有何可担心的,我只想问问,在你的计划里面,你自己呢?”
他的安排明明白白,却独独漏了自己。
亦或是,他根本就没算上他自己。
纸还摊在季遥歌手心,不知哪里来的风,那页年历被轻轻拂落,季遥歌的笑忽然显得悲伤。
“我以为过了这么多天,你应该能够接受现实了。”玄寰叹口气,“小蛟,我已经死了,站在你面前的不过是借着魂灯苟延而存的玄寰。我并非你嘴里无所不能的玄寰,起码我不能逆转生死。生死乃是天地万物自然法则,死了就是死了,纵是上仙也无能为力。我的时间不多了,小蛟,我能做的有限,送你到这一步,已是竭尽我毕生所能,我能给你的……我都给你了。你是修士,你早该接受并且看淡生死分离。”
“如果我不愿意接受你给予的东西呢?你的修为,我还给你……我不需要你自以为是的成全。”季遥歌攥紧拳头,盯着玄寰,脸上冰裂出一丝表情,似笑似怒。
“来不及了,你已经收下了,还不回来。”他像活着时候那样深深呼吸,语气也变得急躁,“我不明白,你如此执着要我留下是为了什么?如果你真的希望与我生生世世永不分离,那办法我也给你了,在魂灯彻底熄灭前,你将我制成你的傀儡,我便能永远跟在你身边,你要吗?”
季遥歌不自觉地抚上胸口,轻揪自己的衣襟,胸中堵着一团气,出不来咽不下,沉得像块铅石。
“就算不能生生世世永不分离,起码不是以这样的方式分别,要我将你独自留在方都,我办不到!”她亦扬了声调,执拗非常,“我不接受你的办法。”
玄寰眉头大蹙,万年不变的沉稳被她磨起波澜,这棋已经走了九十九步,差最后下便能完结,她却在这时候拒绝继续,而他却没有更多的时间去等待,去安排,去给她一个在她看来完美的结束。
“季遥歌!都到这节骨眼上,你能别任性固执了吗?”他愤怒了,气得叫出她的全名,“这长久以来,你根本就没有爱上过我,一丝一毫都没有。你不能接受的,只是你生命里某种固定的习惯被剥离,本质上我和白砚,和顾行知,和昊光没有区别,你与他们都能洒脱坦荡,为何就不能与我也干干脆脆?”
季遥歌猛地按向身侧的控制台,一句也说不出,脸色略白地看他,他亦不退让,两人都前所未有的固执与愤怒,就这么僵峙着,片刻后,季遥歌转身快步走出塔室。
“不管你接不接受,我都会完成它。”
玄寰的声音传来,伴着她越来越快的脚步声,最后一起消失在门口。
塔室空落下来,玄寰俯身拾起单薄的纸页,怔怔盯了片刻,苦笑。
都已经没剩多少时间了,他们为何还要把时间浪费在这毫无意义的说服与争执之上?
就不能……平平静静到最后?
————
季遥歌只觉得如果再不走,郁结的气就要撕开胸膛,冲出脏腑经脉。她与玄寰相识近千年,性子都偏于冷静理智,几乎没有出现过大争执,偶尔的小摩擦不过是男人女人之间争风吃醋的小口角。他们一直都相处得很好,他不曾强迫过她要做什么,她也不曾如此蛮不讲理地推翻他的计划——其实她也明白,这已经是他竭尽所能扭转未来的办法了。
只不过,他的办法和计划,都没有他。
换句话说,她的未来,也没有他。
她无法形容自己认知到这一点时差点爆炸的情绪,像是魂海掀起惊天骇浪,她难以控制,又痛又怒。
她想她需要冷静。
脚步没有目标地迈着,她恍恍惚惚,直到有人叫住她。
她抬头望去,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五狱塔的一层塔室。五狱塔已经落地,就在城主府后院的空地上,塔门大开,叶浩云已被掺出塔室,送去自己的房间休养。花喜正半抱着叶棠站在塔外,叶浩云中了范炎的蚀脉箭,箭伤离心脉太近,已是救治不能,只靠玄寰的仙丹续命,撑不了太长时间。叶棠自是难过,花喜大约是在安慰妻子,眉色柔和,目光怜惜,时不时便低低吻在她发间,他们的悲伤之间,似乎又掺杂了些许喜色,显得有些复杂。
叫住季遥歌的是叶棠,她离开花喜的怀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她已褪了战甲,只着松软的衣裙,站在花喜身边极温柔,与战场上那狠戾的女将军判若两人。
“谢谢你。”她又向季遥歌道谢。
“客气了。”季遥歌摆摆手,不以为意。
“要的,这句谢谢,是代我腹中孩子说的。”叶棠抚上小腹。
季遥歌意外地挑眉,看向她的肚子。
“阿棠有喜了。”花喜看起来非常高兴,可在这氛围内却又不能释放喜悦,只冲季遥歌眨眼,“幸亏你出手及时,救了他们母子一命。遥歌,多谢。”
季遥歌打量着叶棠的小腹,月份不大尚未显怀,还看不出什么,她便笑着开口:“如此,我也要恭喜二位。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叶道友也要宽心。”
叶棠点点头,眉间露一丝坚毅:“我会的。”
“遥歌,你和里面那位大人吵架了?”花喜摸着叶棠的发,冲着季遥歌朝塔里呶呶嘴。
季遥歌脸上的笑一落,摇摇头并没说话,叶棠好奇看了两眼,道:“那位大人虽然不爱说话,但看起来也是脾气温厚之人,况且我瞧你们夫妻感情甚笃,偶尔吵一吵架也不妨事,男人有时就是口是心非,他要说了什么你别放在心上,从前我与花喜也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你拽我做什么?”叶棠正劝得兴趣,却被花喜不停地拽衣袖要打断,便有些不悦。
“我与他不是夫妻。”季遥歌替花喜把话说完。
“……”叶棠一噎,被花喜没好气地瞪了两眼。
季遥歌倒看笑了:“我和他看起来,像是一对道侣吗?”
面前这对年轻的小夫妻对视了片刻,才由花喜点下头:“像的,特别像。我从来没遇到过像你们这样的……”他忽然形容不上来,便被叶棠接了下云,“眼中只有彼此。”
“对对,就是这感觉。”媳妇的话,花眠很是捧场。
季遥歌胸中那气,便随着这句话,刹时间烟消云散。
————
既然在方都落了脚,事情便朝着季遥歌所知的方向发展,如脱缰的野马般再也拉不回来。
也不知叶浩云醒来之后与玄寰在塔中秘谈了什么,叶浩云当日便召集了城中所有主事者彻底商议,第二天一早就同意了玄寰在方都修建空间大阵的计划。这项决议一下,时间随之紧迫,玄寰开始没日没夜地绘制法阵,他并不出塔,知道玄寰存在的只有寥寥几人,花喜便负责在他的指导下挖掘水道,建造大阵。要赶在魔修大军再度攻来之前修好法阵,整个方都的力量,几乎都投入到这件事里去。
法阵这东西,季遥歌帮不上忙,她只与叶棠在一块负责方都的防御。有她这么个返虚期的修士坐镇,魔修大军不敢贸然来攻,倒是派出不少打探消息的小鱼小虾,都被季遥歌打得落花流水。
如此这般,季遥歌在方都威名渐盛,又因玄寰不能离塔,举凡要事都由她出面商议,不过半月时间,她倒已能接替叶浩云替方都做主,方都众人,从叶浩云到叶棠,上上下下,都是服气的。
转眼便是十来天时间过去,季遥歌虽然帮着玄寰,但两人私下里却不说话,气是早消了,可莫名的痛还横在胸口,她只与他犟着,玄寰也未像从前那样哄她,两人便都闷头各做各的事,谁也不理谁。
直到那一日,季遥歌正与叶棠在城主府里商议要事,何素却匆匆跑来。
“季仙君,花大哥让你速去塔室,那位大人他……”
季遥歌霍地站起。
玄寰陷入昏迷。
五狱塔的魂灯,只剩下了三盏。
这次昏迷,玄寰沉眠了四日。第四日清晨,他浑浑噩噩醒来,见到季遥歌坐在烛火下怔怔的脸,第一句话便是:“小蛟,对不起,那日我言语太重……”
季遥歌哪能听得此语,扑入他怀中,双手搂住他的脖颈,瓮着声道:“我不和你吵了,我们不吵了。”
“嗯,不吵了。”他回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