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追出来是雄猊。雄猊比雌猊要高大壮硕些, 金橘色的毛发怒张如焰,双眸半眯, 瞳孔内光芒精锐,兽口半张, 露着獠牙朝着季遥歌。它四足各踏一只巨大的朱红蜈蚣,微伏着身体,是捕食猎物的姿态,兽背之上插着两柄利剑, 汩汩而出的鲜血已将它怒焰似的兽毛染红。
突如其来的半龙让它惊在原地,龙吟声带着震慑众兽的天生威严,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猊兽压制。而站在远处观战的花喜亦大受震惊, 若说先前因她境界而心生敬畏, 那此时便是不折不扣的惊骇——龙在万华是传说中的始祖神灵, 非仙非兽, 他只听说万华有蛟族可飞升化龙, 却从没人亲眼见过龙, 可如今, 他却亲眼见到了龙。
虽然是只半龙,但那也是龙。
雄猊又惊又疑地震在原地, 被她压制得不敢上前, 却也蓄势待发, 怒气未减, 正在僵峙着,另一道金光却陡然窜出。母猊嘶吼而出, 声音饱含悲怆痛苦,竟压过季遥歌的龙威,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扑向季遥歌。岩浆被它扫起,如火雨铺天盖地落下。热浪奔袭,焦黑的岩石上蒸腾起一阵白雾,母兽已陷疯狂,早已因愤怒失了神智,看到闯入者便攻击。雄猊也因为雌猊的发狠而攻向季遥歌,两只猊兽,一左一右夹击而来。
季遥歌再度发出一声震耳发聩的龙吟,龙尾扫出强烈罡风卷向二兽,将漫天火雨通通卷到猊兽身后,龙爪划过岩石,以极快的速度便将坚硬如铁的岩石从山体切下,再化作石雨投向猊兽。岩石切割得锋锐,又因岩浆而变得炽热,是可怕的暗器,二猊兽体肉躯,一边在石雨内疾奔躲避,一边扑向季遥歌。可还没等二兽扑到她跟前,只听冷笑一声,青白二色的半龙之躯从上空游降而下,一尾卷压雄猊,一爪按着雌猊的头,将二兽狠狠压制在滚烫地面上。
二兽呜咽几声,挣不开她的压制。
兽类有兽类的规则,龙威不容挑战。
“呜呜……”
两声低鸣响起,小猊不知从哪里钻出,飞到雌猊面前,张开嘴吐出一枚兽卵,盯着雌猊看了半天,又扑到季遥歌的龙尾下,以头蹭去,嘴里呜呜咽咽地叫着,似撒娇又似求饶。雌猊看着失而复得的兽卵,眼眸骤亮,继而又呆呆看着小猊。季遥歌见状将攥在另一爪中的兽卵抛下,小猊飞身而起接下后又送到雌猊眼前。雌猊兽眸顿湿,也跟着呜呜几声。雄猊亦发出两声应和。季遥歌见二兽已有清醒之意,这才松爪抬尾。
雌猊猛地窜出,将两枚兽卵揽入怀中,雄猊也蹒跚走去,脚下拖出长长血痕。它靠近雌猊后,凶光收敛,兽眸竟现出几分人类的温柔,伸舌舔起雌猊脑上兽毛。小猊便趴在两只猊兽跟前,左看看右看看,很是好奇。小猊兽跟着季遥歌数百年,吃好喝好,被养得壮硕非常,毛色光亮,身量与这两只成年猊兽已很接近,就是尚未开化,仍旧懵懂。
季遥歌化回人形落下,正逢身后的玄寰前来。岩浆与千足都随着两只猊兽的冷静而退却,这两只猊兽修为尚浅,此番疯怒虽然也棘手,却并未像一万年后那样带来巨大灾难。
一番厮斗,季遥歌虽赢得轻松,却被罡火催出一身湿汗,玄寰的指尖抚上她鬓角,拈下几滴汗珠与一抹血污。
“我没事。”看到他指腹的血痕,她方觉颊边微刺,似被划伤,不过皮肉微伤,料来无碍。
玄寰只是点点头,正要说话,却听前方雌兽忽又悲怆嘶鸣。二人齐齐望去,却见雌猊不断将两枚失而复得的兽卵往脸上蹭去,雄兽悲伤地看着雌兽一眼,腾地站起,径直走到二人面前,曲膝伏跪。
“求您,救救小儿。”浑厚的兽鸣响起,旁人不明,季遥歌却听得明白。
花喜已在第一时间冲入兽穴查探,此时正好飞出,不无沮丧:“熬烈带来的其他修士都死在猊兽爪下,三枚兽卵,里面那枚已经被毁,难怪他们发狂。”
季遥歌没有立时回答雄兽,而是看向玄寰,玄寰只瞥了兽卵一眼,便道:“那起修士惧怕地火,取了极冰来盗取兽卵。猊兽本为罡烈火兽,极冰是它们的克星,那三枚未孵化的兽卵受极冰影响,已经冻结。”
她这才仔细看清,原本火红的蛋壳上呈现出淡淡冰蓝颜色,再一回想,适才兽卵入手之时,确实冰冷非常。
“可有办法救治?”她问他。
“极冰倒是能够融去,不过冰成这样,怕里面幼兽已伤,只能勉力一试。”玄寰淡道。
季遥歌便将这番话如实转告,雄兽回到雌兽身边,又舔舐雌兽后颈的毛,低吼两声,雌兽便将胸口两枚兽卵推出。季遥歌朝玄寰点点头,玄寰这才上前,她又恐猊兽兽性大发要伤他,便紧随其侧,不离半步,换来玄寰会意一笑。
一天一夜的施救后,两枚兽卵,最终只保下了一枚。
“因被极冰所伤,幼兽冻眠,虽然兽卵得保,但要孵化恐怕不易,需以地火慢暖,化解极冰之伤,才有机会孵化此卵。”玄寰将仅存的那枚兽卵送还到雌兽怀中。
“要多久时间?”季遥歌又问。
“看造化。冻眠之伤的复苏向来慢,快则百千年,慢则……”玄寰抚了抚乖乖趴在地上的小猊,“上万年。”
季遥歌忽然明白玄寰语中之意——一万年后她在妙昆山救回并收留的小猊,极有可能就是他们在万年前救下的这枚兽卵。
因果循环,造化惊奇,这番前因后果委实叫人感慨。
然而她的感慨并没太久,雄猊却忽然低鸣一声,如山峦般委顿倒地,雌猊也跟着一声悲鸣。玄寰道:“那两剑伤及要害,药石无用,它不过强撑一口气息护妻保儿。”他早就看穿,是以未曾出手,因那剑拔不得,一拔便要血尽而亡。
小猊呜呜两声,似有感应般冲到雄猊身前,只拿脑袋蹭他脖颈,火红如宝石的眼眸湿漉漉一片。雄猊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对眼前这只小兽极为温柔,呼呼两声,巨大的兽爪就盖到小猊头上,轻轻地揉着。
季遥歌想了想,留下一匣疗伤灵草,便将小猊留在山中,与玄寰并花喜二人离开妙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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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昆山下的小剑村,便是日后昆都雏形。
这个由花喜一手建起的村落,眼下还名不见经传,小得可怜,连万年后剑城的百分之一尚且不及。十来间石屋,几个铸剑坊并两个剑池,一切都简陋得不像样。村里大多是低修,以花家人居多,也有外姓人口,总共不到百人,不过分工倒是明确,挖矿的、采火的、炼剑的以及兜售仙剑的,都由花喜指挥分配。别看花喜年纪轻轻,脑袋却十分好使,除了在铸剑一途极具天赋之外,亦是个擅长统筹与经商的人才,是以剑村虽小,一切却井井有条,现下也已有了自己稳定的客源,以换取一村上下生存与修行的必需物。
一万年前的世界,他们并不了解,典藉里所概括出的也只有这个时间的粗糙轮廓,为了弄清楚眼下情况,季遥歌与玄寰选择暂时留在剑村。
因季遥歌与玄寰的到来,花喜本要让出自己的洞府予二人休憩,不过玄寰有五狱塔在手,便没受花喜好意。这黑漆漆的、能飞的巨塔出现在剑村上空时,着实吓了村民一大跳,也引人村民蜂涌而至,后来还是花喜下令不许有人再接近五狱塔打扰他二人,这才让他二人得了些清静。
短暂的惊讶过后,剑村沉寂下来。
熬烈闯山之祸,让剑村折损了十来个好手,这都是村里最有前途的精英,尸体被抬回村中时,全村悲恸。花喜也显得异常沉默,他主持了这场丧事,一把大火,将他们烧得干干净净,骨灰最后撒进了妙昆山的岩浆中,与山长眠。
那火燃起的时候,季遥歌正站在五狱塔腹室的晶壁前,看着火光与浓烟蹿起,心里不知怎地想起赤秀。
也不知他们走后,赤秀如何?她无法猜测,因为就时间上而言,别说赤秀宗,就是啼鱼州赤秀都没建立,他们回到过去,她所认识的那些人都还没出生,也就不存在所谓的赤秀绝境。这大概是这场异/变的唯一好处,不论如何,可怕的事还没发生。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玄寰从后走来,与她一起看着跳跃的火光。
“我在想这是不是上天给我的机会,让我回到过去,好在悲剧开始前就把苗头扼杀,我们可以提前杀了妖楼。”季遥歌道。
这是普通人都会有的想法,回到过去,改变未来。
玄寰不是普通人,他第一句话就否定了季遥歌的想法:“不可能。一万年对我们来说很漫长,但对妖楼来说,一万年也只是他生命里的须臾瞬间。他自世祖创世起就已存在,已经活了不知道多少年,这区区一万年的差距对他来说,趋近于零。”
“你的意思是,一万年后的他,和一万年前的他,在实力上没有差别?”季遥歌道。
他点头:“几乎无差。而且还有最可怕的一点,他通晓万物,掌握万华之脉,对万华上发生的一异/动了若指掌,又擅推演,你我越时而降之事,恐怕瞒不过他的耳目。这一回,我们要面对的,可不是和你有九百年交情的高八斗,而是一个完全陌生并且可怕的天书妖楼。”
他们的胜算,依旧为零。
季遥歌沉默了片刻,忽然款款转身,双臂缠到他脖子上:“不说这些了,我累得慌。既来之则安之,反正有你陪着,我也无甚可惧。”
玄寰任她状若无骨地挂在自己身上,媚态十足,他心中一动,垂头吻去,噙了那两片叫他垂涎的丹唇,反反复复地摩挲舔舐,轻吮慢咬。死人无觉,他尝不到她唇瓣的温暖,不过那缕甜美依旧没变,勾着魂的迷人。
良久,他才松开,看着她惺忪的媚眼,问了一句:“季遥歌,你爱上我了吗?”
季遥歌惺忪的眼睁开,清泠泠地看着他,竟然回答不出他的问题。
她紧张他,在乎他,也因为幽篁而不痛快,她表现得好像……真的爱上他,可她答不出来。
是爱上,还是习惯,亦或是假相?她品尝不出个中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