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修士已被眼前这只巨大的青金异蛟震得呆若木鸡, 异蛟半人半蛟,脸被掌中那枚龙丹照得金光灿烂, 在这云海仙山间似古书传记中游出的仙兽,充满诡异的妖娆。被她那瞳眸一望, 魂神都似乎要被勾进漩涡之间,心甘心愿为她一眼而死——这是强大而可怕的噬魂之力。
修长漂亮的蛟尾游过满地沙砾,轻轻拍打着地面,含笑的眼不动声色扫过四周呆若木鸡的修士。季遥歌开口后, 四野寂静以对,便是夏奚姐弟,亦陷入沉默, 仿佛在思考她的提议。她并不着急, 看着游刃有余, 但心中对局势并不乐观。
群修环伺, 虽然眼下出手的还只是三星挂月阁的人, 强修与其他宗门的人都在观望, 但她心知肚明, 若然夏奚重一声令下,这四周起码有七成以上修士愿意加入三星挂月阁的阵营, 这还未算上流华君带来的兽族。如今僵峙在此, 不过是暂时为她的青金异蛟之躯震慑而已。
而她虽说召回隐于蛟城内的本体融合, 可龙丹并未被完全吸纳化为己用, 她的境界只提升到化神中期,即便是假境界, 也只勉强可与合心初期的修士一战,但今日四周环绕的修士,合心期、返虚期,全是近仙的境界,单一个贺七已非她能对抗的人物,何况这里所有修士。白斐虽然修为天赋极高,但毕竟修行时间尚短,道行不够,又怎是眼前强敌的对手?再加上元还……她回眸瞥了眼他。
元还身上所传出的仙力磅礴浩大,确是返虚后期修为无疑,但他才得自由便已归回梵天轮回盘中,先前听楚隐说他的融合未完成,本尊与元还应该也处在极度危险的状态,眼下正在完成最后融合,帮不上她,可就算能帮上,他们也依然没有胜算。
放眼四野,修士密布,如天罗地网,更别提还有一个三星挂月阁在后作为倚仗。要么战,要么逃,季遥歌不想死,只能逃,但逃也不是轻易逃得了的,至少得等元还安全归来。
就在她心念疾转之间,夏奚重也已回过神来,他扬手制止身后众人的攻击,冷道:“仙国之事,由本座全权负责,你要谈什么与本座说就可以,若想放过玄寰,那便不须多言!”
他说得斩钉截铁,只换季遥歌一个浅笑:“我怕你做不了主!”
“有什么事是本座做不了主的?”夏奚重薄唇上挑,蔑然道。
“世祖真境里取到的玉简。你们……”她说着又徐徐扫过在场修士,不出意外在他们脸上看到惊讶与贪望。俏然露出一笑,她继续道,“你们不想知道那里写了什么?我用玉简换你们阁主一面,他见是不见?”
躲在白斐身后的高八斗就是一缩,紧紧抱着玉简,紧张非常。夏奚重闻言脸色变了几变,一时竟不能拿出主意,反而是夏奚峦捂着右臂走上前来,她虽脸色苍白,却仍是一派温柔神情,只看了季遥歌一眼,眼中并无憎恨,才朝夏奚重缓缓点头。
夏奚重见状虽面露不满,却不能拒绝,沉沉看着季遥歌,片刻后他双手出袖,在胸口掐诀。
刹那间,仙国云海间站立的所有修士都如石化般凝固,外界似静止般,一切声息断绝,他们像踏入与外界隔绝的空间里,风声尽歇,尘烟散去,所有景象遥远得像画中之物,没有一丝真实感。
季遥歌盘曲蛟尾,拦在元还身前,白斐警惕地站在最前方,身后是紧张兮兮的高八斗,三人六目,看着天光又逐渐暗下,四周景象消失,脚下只剩虚空无垠,幽蓝幻紫蔓延。夏奚重竟当着一众强修的面,放出这虚空幻境,不,应该说是三星挂月阁的阁主。
“夏奚重/峦拜见阁主大人。”一男一女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夏奚姐弟朝着虚空深处行礼。
虚空幽深,并无人影出现,可夏奚重却已收起那副高高在上的冷傲模样,夏奚峦敛神肃眸,二人都极为恭敬。马上要面对这个神秘到了极点的三星挂月阁主,季遥歌却出奇的平静。夏奚姐弟行礼后就一直保持着躬身的动作,直到虚空深处传来一语:“不必多礼,你们辛苦了,先下去吧。”其音如有质,似玉,清博彻远,在这虚空中舒扬远闻,入耳生暖,未带半分架子。
夏奚重姐弟二人对他的话毫不置喙,躬着身向两侧退开,直到身影消失在虚空间。在外边那般张扬的姐弟,到这里却只像个普通仙仆,季遥歌不免好奇,玄寰那样的人物,在他面前又会是怎样态度。
待到夏奚姐弟二人离开,虚空深处才渐渐聚起一道人影,面目模糊,只得一个轮廓,并一双在黑暗高起的眼眸——刹时间,季遥歌的警意化作凉气爬遍全身每片鳞肤,在那目光的凝视下,她只觉得恐惧,无所遁形。
这是双永远藏在黑暗中窥探的眼睛。
便连白斐都不禁一冷,眉头渐凝。
“季小友,我有些好奇,你如何笃定我亦身在此地?”他的声音,似乎也永恒地动听,仿佛随时随地都能娓娓道来一段故事,多情并且温柔,与那双眼眸截然相反。
“阁主手眼通天,万华之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掌着这茫茫大陆上一草之生,一花之落,在不在这里又有何区别?”季遥歌也不急,徐徐而答。
二人声音皆动听非常,响在这虚空幻境,听来如乐声悠扬,催人入眠。
可白斐却不敢有半分松懈。他虽不太清楚今日到底发生了何事,师徒相逢他就被卷入这一场声势浩大的阴谋,可骨子里带着对季遥歌的信任,于是毫无犹豫站到她身侧,一如多年前他曾经想过的那样,终有一日,他能成为与之匹敌的强大存在。在战峡蛰伏太久,而今他血脉贲张,有一丝临阵的亢奋。
季遥歌的回答意味深长,那边沉默片刻,才略带笑意开口:“季小友高看我了,即便知这草生花落,星辰流转,这世间也终有我不可掌不可握之事。譬如季小友你……”
这大概是季遥歌听到过的,最高的褒奖,她亦随之一笑:“阁主此话未免太过自谦,我不过一介低修,与万华众修并无差别,又有何德何能劳动阁主费神费力掌握?”
哑谜似的话也只有对话的两人才听得懂,黑暗中的人影一动不动站着,连目光也似冻结,只有那声音,带着几分人情味:“小友很是聪明,如此聪颖之人,我自然希望小友能加入本阁,没想到倒让小友误会了。”那声音中便有些遗憾,略略一停,他又道,“小友今日以这世祖玉简为饵要求见我,不知所为何事?”
季遥歌却是嘻嘻笑了声,语若顽童:“没什么大事,我就是想知道,三星挂月阁的阁主,到底是谁而已。”
“那你知道了吗?”他耐心很足,亦报以两声低笑。
熏然之音,犹如恋人低语。
“我不仅知道阁主你是何人,我想……我也许猜到你要做什么。”她甜甜笑弯了眼,蛟尾一翘一翘,身上的蛟鳞流淌着暗金光芒,像只正在撒娇的小蛟。
“哦?我意欲何为?”他来了兴致,语气透出浓浓兴趣。
季遥歌扭扭蛟身——这庞大的身体用久了,还真不如两条腿的人身自在。
“所谓玄寰三千年布一局,绞杀兽脉、利用谢冷月屠杀蛟族、盗取贵阁重宝、秘炼《溯世》人卷、私制灭天弩、与萧无珩勾联,做下这数桩恶行的人,是阁主对吗?”
她说着腾身挪到元还身后,修长的蛟尾轻轻缠到元还腿上,双臂展开搂住男人,脸亦贴到他颊侧,缓慢地摩挲着,将他脸颊上的血污都蹭到自己脸上亦无所谓,这番亲昵带着兽类的亲近,又被她这一身妖娆姿态催发,一蛟一人纠缠如卷上所绘春图,十分大胆亦无比旖旎,但她并不在乎。
“玄寰他什么都没做过,他只是发现了阁主你的身份,只是开始调查你要做的事,开始调查万华这漫长岁月里所埋藏的阴暗……他不是夏奚姐弟,他不可能对你百分百臣服,他不会甘心成为你手中利剑……”
“玄寰确实是我所见都中最有天赋,亦十分聪明的人之一,让我想想,上一个让我有兴趣的人是谁,好像叫……裴不回?”他并没否认季遥歌的话,反而与她聊起来,“可惜裴不回入万华之时已有自主意识,并且所思所想与万华格格不入,所以我放弃了他,转而收养玄寰。那时玄寰还小,他可能不记得,他曾随裴不回学习过一段时间。裴不回亦夸过他天赋过人,甚至起过收徒之心,可惜那时裴仙即将飞升,便只替他开蒙,引他迈进制器门坎。故而后来,玄寰对裴仙崇敬有加,想尽办法在万华查找裴仙留下的所有遗宝。”
没想到,他成了元还,仍旧在心底保留下这份崇敬与钦慕,不断踏着裴不回所留的痕迹一步一步探查下去。
从那裴不回所留的手札与他所涉足的几大区域可知,最早发现三星挂月阁有问题的人正是裴不回,但元还提过,裴不回并非万华之人,他穷尽毕生在找的只是回归故乡的办法,所以他收手了,却被玄寰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继承,而那时玄寰已是三星挂月的副阁主,整个万华首趋一指的制器宗师,风光无双。
“可你的盘算布局,却并非从玄寰时期就开始的。我们所探所查,无非这三千年乃至五千年内的事,再往前的事,已无迹可寻,亦或是被浩浩时光湮灭。”季遥歌道。
人的记忆有限,修士也相同,一百年、两百年、一千年……也许有迹可查,可若是万万年呢?连史书典藉都未必有记载的岁月,又如何去查?他们耗尽心思所查,不过是三千年前谢冷月灭蛟,五千年前涂狐、天禄、北啸被屠之事,那么再往前呢?
谁也不会去怀疑。
人之常情,并不怪流华君他们。
“的确如此,时间是掩藏一切最好的法宝。”他从对玄寰的回忆中出来,口气中透出几分孤独。
“这场漫长的棋局,伏脉已达万万年之久,你在数万年前就开始筹谋,而这偌大万华,才是你纵横的棋盘,玄寰与我,与兽族,与外界那么多的修士,不过是你指间棋子。你算计了时间,算计了这古往今来无数人,而那些人,已经没有记载了。”
玄寰不是第一个,自然也就不是最后一个。
季遥歌又蹭蹭元还的脸。
“万万年……小友此言惊人,你凭何作此推论?”他不置可否,仍保持着好奇,并无恼怒之意。
“凭我在兽魂阵中所看到、所感受到的那场仙国大战,那样庞大的修仙战役,到最后却无一字留史,关于世祖仙国的记载只剩寥寥数字,含糊不清的信息,只言宝不言险。可你们却心知肚明,仙国之内是无边炼狱对吗?你们明明了解,却不曾提及,任由这段历史被湮灭。这其中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当年攻打世祖仙国的人,便是史册的记录者,而他篡改了所有历史……这一改,就是万万年光阴,很多历史均被纂改,包括《溯世书》的记载,玄寰的过去,他叛阁的真正原因……而兰因亦曾提醒过我,她要我小心一个人,而那个人与兰因一样……”
季遥歌缓了缓气息,才又笑着继续:“兰因不是人,所那个人也不是人,能够纂改史册记载,又不是人的可怕存在——世祖奇楼阁下,我可有猜错?”
随她一句“世祖奇楼”落地,虚空中一道璀璨星河亮起,延申至模糊人影之前。黑色人影膨胀变化,转眼便在星河尽头化作一座九层石楼。那两只发亮的眼睛,赫然便是这书楼亮起的两盏檐灯,没有温度,没有感情,他孤伶伶矗立在这无垠黑夜中。仅管他拥有普天之下最渊博的知识——山川河流、四海八荒,无不尽在阁中所书,但他仍旧孤独。
他因这楼中庞大知识而生出灵性,却走不出这片黑暗。
早在第一次见到书楼时,季遥歌就觉得他像个人,一个相当寂寞的人,但他也无情,因为他并不是人。不论他的声音充满多少感情,他仍旧如这双檐灯一般,森冷凌厉,能够穿透灵魂,让一切无所遁形。
三星挂月阁的主人,正是这座与世祖同寿的书楼。
白斐已愕然盯着这座书楼——书楼生妖,这事听来荒谬到匪夷所思,便是志怪故事亦不敢如此编造,更遑论这是一场持续了如此漫长的阴谋。
“呵。”声音从书楼传出,仍是带着寂寞的无奈笑声,“季小友冰雪聪明,只是我仍有些好奇,你就真的没有恨过玄寰吗?那么明显的证据,你为何就愿意这样信他?”
季遥歌搂紧了元还,盯着书楼的檐灯道:“不是我愿意信他,而是我不想怀疑他。我既然想替他开脱,那自然要想,除了他之外,谁还有可能是元凶,能够利用我到这般地步?我只是逆推而回,你别说,还真给我想到了一个人。”
她说着一顿,松开抱着元还的手,缓缓地,缓缓降下身体,语气变得低沉而缓慢。
“但我真没料到是你,九百年了,你我相识了九百年……”她的目光从前方的书楼之上收回,落到站在蛟尾前的那人身上,“奇楼阁下,或者我应该称您为,阁主大人。”
这一回,那个声音很久,都没从书楼中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