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幽篁郁离

季遥歌一生少有受人钳制轻薄的时刻, 习得媚骨之后更是居于主导,与元还之间也多为势均力敌的较量, 这一回却被人占去便宜,心情颇为复杂。这个吻她不厌恶, 却也没有多少感觉。楚隐是个矛盾的人,一方面他强势矜贵,另一方面却又澄澈简单。毕竟是只虫子,人情世故他是不通的, 这番亲昵倒更像孩子的恶作剧,快来快去,并没留下什么。

她转念想通便丢开手去, 倒是楚隐见她沉默, 忖道:“瞧你脸色, 好像不太满意?我头一回是拿捏不好, 要不再来试试。”言罢盯着她红艳的唇咂了咂嘴, 说得倒像头回下厨没做对味道般轻巧, 把季遥歌听得啼笑皆非, 偏她受黑焰麒麟臂的反噬,左臂几近全废, 身体经脉亦大受操作, 比没有修为在身的楚隐还要孱弱, 眼下也只能把头撇开, 只道:“别闹。手疼。”

一句话就让他转移了注意力,嫌弃地看着她垂不起来的左臂:“谁叫你逞强来着, 活该。”话中无半点怜惜,指尖倒是擎起一只小蜘蛛弹到她手臂上。那小蜘蛛在她手上咬了一口,冰麻的滋味由手臂传至全身,虽然不能治她伤势,却缓解了她的痛苦。

一番恶战,三人都脱力而坐,连动的力气都没有,四周山势还有崩塌的迹象,三人都已顾不上。季遥歌还想去看看韩星岩的情况,奈何伤重连起身都难,便隔空遥问。韩星岩的情况没比她好多少,只点头以回便盘膝入定,自行运功疗伤。季遥歌也只能抱臂而坐,楚隐已经将她衣袖撕下,看着原本莹白修长如今却青紫肿胀的手臂皱眉。

“可惜了。”她早就服下几颗救命丹药,性命无虞,经脉也在缓慢恢复中,眼下运功还是不能,因为蛛毒关系全身发麻,她只觉疲倦,索性仰面躺在乱石堆上,盯着空空如也的山谷道。

“可惜什么?”楚隐并肩躺下,问道。

“累你尸骨无存。”季遥歌眯着眼,看尘烟渐散的天空露出刺目光芒。

楚隐满目无谓:“金蛛真身再好,也只是残骸,不值什么。倒是另一桩事……”他侧过身,枕着臂凝睇她,压低的声音忽然充满蛊惑,“季遥歌,跟着我可好?”季遥歌一挑眉,似是未解其意,他气息拂过她耳廓,仿似低低诵叹,“你可想过,如果他与你之间无法挽回,终成宿敌,你该如何?便如我与他,最终只可留下一人……不如,你我联手,你帮我……帮我杀了他……”

一躯难两主,他们共身而存,也在彼此争斗,斗了三千年。

“我与他就算真要拼个你死我活,也不会借他人之手。”季遥歌摇头,想也未想便拒绝他,又道,“楚隐,与其想着杀他,你不如想想还有没别的办法可以得到自由。若有,我帮你,不论多难。至于你们间的仇怨,我自不插手。”

楚隐气息一沉,眉眼俱冷,倾身一压,趁她无力缚鸡之机俯压她身上,恼怒道:“谁稀罕你帮?你就这么向着他?”真是阴阳不定的脾气,她一句答得不如他意就又气上了。季遥歌也不和他讲道理,只道:“我若真全心向他,便不是这般待你了,起开!”这话说得他眉梢顿松,心情愉快些许,也不在这个问题上夹缠不清,头一垂,又飞快在她唇上啄了一口,眉开眼笑:“我真的喜欢这滋味。”

“……”季遥歌暗骂了声,抬右臂将他推开,一骨碌坐起。力气恢复些许,她心里还记挂别的事,也不和他的得寸进尺计较,自储物镯内摸出张鹤形符送入空中,以火催焚,符灰化作鹤影转眼散去。

消息已经送出,该怎做就看顾行知了。

了结这事,她没忘此行最重要的目的——若元还果真与玄寰是同一人,这里便是他与楚隐斗法的最后之地,必定留有蛛丝马迹。楚隐不能说的事,她只能自己寻找答案。

按眼下的情况来看,谁的话都不可相信。

这般想着,她已缓缓站起,怎知还没动作,就见四周乱石已有规律地向外移动,她定睛一看,才发现乱石被无数虫蚁搬动,已清出一小茬空地,几道更加深邃的所代久远的痕迹露出,未曾淡去的墨迹亦跟着显现。

“有什么好惊讶的?这不就是你心心念念要找的东西,此行的真正目的。”楚隐双手环胸嘲讽道,“不见棺材不落泪,豁出性命都要亲眼见到才愿意死心。”

季遥歌无心理会他,随着乱石的迅速清空,巨大符阵渐渐露出,位置就在适才蛛皇躯壳之下。这符阵她有印象,曾在楚隐的金蛛虚影背上见过,便是《梵天困生书》所绘之阵。

三千年过去,这符阵虽未淡去,可历经变迁也已斑驳,阵中四位八方所放置的法器俱已黯淡无泽,失去本该有的灵气仙光。季遥歌走到法阵正中,试图感受这法阵残存的气息,却是毫无所触。

“你所站之地,乃是献祭之位。当年那小姑娘就是站在这个位置献祭于阵,被我一口吞下,才开启了梵天轮回路。”楚隐慢慢踱向大阵的另一头,“其实他们的来历我亦不清,对我而言,他们只是侵入者,我的死敌。”

他与那人的交集只从这里开始,那人为何进入虫谷,寻找何物,又为何要启阵,有怎样的过往,他通通不知,但这并不重要,只要他能够向季遥歌暗示明白元还的身份,就已足够,这也是她目前急欲知道的真相,至于其他事,自有她去推断。他未亦违背自己的承诺,一切都是季遥歌自己寻到的,他没吐露过什么。

季遥歌蹲下身,拂开墨色符纹上落的尘砂,看着地面不语,幽篁擅符箓法阵,以梵天困生咒的复杂程度,能在短时间内领悟的,当世怕也只有玄寰与幽篁这样的奇人了。

“季遥歌。”那厢楚隐唤她一声。

她蹲着望去,却见楚隐已从法阵那头的碎石里挖出一件东西,他将那物件放在身侧花蝶背上,道:“你要找的东西。”

花蝶稳稳飞到她面前,她从蝶背拈起一本残旧手札,一边以目光询问楚隐,一边将手札放在膝头摊开。

“你刚才不是以此设陷阱诱萧无珩入局?这才是他真正遗落之物。”楚隐边走边道。

手札入手沉实,以灵兽皮为封,可何手札水火不侵,历千万年不坏,虽然陈旧,却还无损。书封之上无属名,她轻启扉页,却有一张丝绢轻飘飘飞落,她拈起丝绢,只见半透明的丝绢上绘有一个女人小像。

小像虽小,可画得却栩栩如生——笑唇琼鼻,细眉澄眸,唇畔两点梨涡,梳简单的道髻,鬓角簪两簇花,肩头停着只彩雀,身后是几杆细竹,是个极甜美恬静的姑娘,好似随时都要从画里出来,冲你甜甜一笑。

右下角落着几个字:幽篁仙子,小字郁离。

没有属名是何人所绘,但那字迹分明有些眼熟。

季遥歌扫了两眼,又看回手札扉页,扉页上无题,同样在角落里落着两个字。

玄寰。

这本手札的主人。

字迹与元还如出一辙。

季遥歌手上动作停了停,忽然抬头,看向远处,眉头一蹙:“高八斗呢?”

恶战已经结束有段时间了,就算他再胆小,此时也该出现,没道理还躲在暗处。

话音刚落,入口的山石处人影闪现,白衣少年缓步而来,一脸比哭还难看的表情,身侧浮着七柄长剑,剑尖均朝向他,不是别人,正是高八斗。不知何处有落花飞来,渐渐在他身后聚成一人。竹青的法袍,背负长剑,是他常作的打扮,高洁如谪仙,眉间现悲悯。

“我不是来杀你的,乖,把你手上的东西给我。”谢冷月笑道,温柔慈悲。

季遥歌合上手札,缓缓起身,楚隐已面如沉水地走到她身畔,韩星岩却未睁眼,他头上雾气蒸腾,显然是疗伤到紧要关头。

她看了眼手中札记,再看了眼被剑所指的高八斗,眉头渐凝。她大意了,注意力一直放在萧无珩身上,却没发现还有人悄悄跟在身后——可仔细想想又觉不可能,她素来凭借情绪波动判断环境安全与否,和寻常以灵气辨别不同,这法子不曾出过差错,刚才又经历那么可怕的恶斗,谢冷月修为再高,也没到心如止水的地步,怎么可能毫无波澜?

“你是跟着萧无珩来虫谷的?”她举着札手踱步靠近他。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大意了。”谢冷月回答得很温和,如同从前在万仞山每次为她授业解惑般。

“为了这东西?”她问道。

谢冷月微笑:“不全是,我受人所托,来保你性命无虞,这本札记的下落,就是他给我的酬劳。”

“保我性命?”季遥歌大奇,“怎么你们知道我会在这里遇到萧无珩?有此恶斗?通知你的人是谁?”

“你是聪明的孩子,应该明白,有些问题问出口毫无意义。”谢冷月答非所问,“我只答应保你性命,没答应不杀其他人。把东西给我,我便将这只蠹虫放了,否则……”

他话正温温说着,高八斗身侧的剑间突然电光频绕,吓得他瑟瑟颤抖,情不自禁道:“救救救我……”

季遥歌紧紧抿唇,脑中已转过不知多少计策,却未能拿出一个合适的法子——谢冷月来得太是时候,他们与萧无珩恶战刚过,她与韩星岩皆伤重,楚隐眼下没有法术在身,他又以高八斗为质,他们既打不过,又受钳制,十分被动。

“好,我给你。”她当机立断,在高八斗身前数步停下,扬手将手札抛去。

手札在空中划了道漂亮的弧度,稳稳落进谢冷月手中,谢冷月赞许地点头:“乖。”低头看了两眼确认是要寻之物后,挥袖一震,将七剑收回,气劲把高八斗推向季遥歌。

七剑嗡鸣在空,组成剑阵,谢冷月东西得手后竟不作逗留,驭剑群转身就离,没有任何犹豫。

空旷山谷中却传来声清脆娇俏的呼唤,恍若隔世而响。

“师父——”

谢冷月心中剧震,惊疑难定,不敢回头。

清风拂过,花枝落下,盛开的第一朵点犀花谢去。

那花朵之中,盛着长夷最后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