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遥歌踱步到洞门处, 背光而立的男人着一袭青衫,长发绾髻, 笑出几分热情:“我回来了。”
眉目神情,都与元还毫无差别, 她回以微笑:“欢迎回来。”他便伸手轻握她手腕,将人拉到胸前,却被她以掌心抵住,不能贴近, 他略为惊讶地耸眉,似在疑惑她的抗拒:“你躲什么?”
“躲的自然是你。”季遥歌指腹轻点,看着虽无力道, 只是凝出一抹灵气, 将他推开。
他摊开双手:“我是元还, 你该不会以为我是楚隐吧?他没能出来。”
带着无奈的口吻, 温柔的神情, 像极元还。季遥歌仍旧无动于衷, 只挂着洞明的笑, 听他继续说:“怎么?不相信我了?”她却迈开步伐越过他,走入洞外清明天光下。
“喂!”他有些愠怒, 转身抓人, “给点反应。”
这次她却倏尔闪到他胸前, 抬起下巴, 俏生生道:“要我给你什么反应?”说罢她指尖勾勒着他的脸颊轮廓往下抚去,摩挲上他的侧颈, 水汪汪的大眼勾魂似的看着他,轻轻咬唇的模样叫对面的男人呼吸一滞。
他显而易见的僵了僵,季遥歌笑出声来:“说呀。”她又靠近一些,唇都快凑到他脸颊上,指尖勾上他腰间系带,“怎么不说了?”
“死丫头,你……”他动了怒,咬牙切齿,换来的是季遥歌更加肆无忌惮的笑声。
她放过他,向外边走边道:“难得出来一次,好好玩玩。”
身后的男人容颜未变,却一改气质,犹如换了灵魂,眉间矜贵,举止慵懒,身上流泻出元还不曾有过的男人风情,不悦道:“你怎么看出来的?难道我扮得不像?”
“看人用心不用眼,你忘记我修的什么功法?想在我眼皮底下装神弄鬼,蛛皇大人还差点火候。”季遥歌也跟着懒洋洋道。这装的还是元还,她认识了近千年,又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她要是分辨不出,这几年就都白修了。
当然,话还是要说得动听,她瞧他有些愠色,转转眸,语笑嫣然:“蛛皇大人与我可是生死过命的交情,好歹咱们也同生共死过很长一段时日,我如何不熟蛛皇大人的为人,又怎会将你视作另一人?”
“这么说,你不是因为熟悉元还才看穿我,反而是因为太熟悉我的缘故?”楚隐反问她。
“那是自然。”季遥歌恭维起人来,眼皮不眨。
楚隐盯着她片刻,笑出声来:“几年不见,你这嘴皮子功夫见涨啊,还学会说好话哄人了。”
“那你被我哄开心了吗?”季遥歌走得不快,顺着楚隐的毛摸。
楚隐发现了,她现在要想讨一个人的欢心那是太容易的事,不过地位摆在那里,没多少人需要她费功夫讨好,这样看来他在她心里也算特别。如此想着,他龙心微悦,满意地眯上眼,不答反问:“你说呢?”
季遥歌笑而不语,只带着他走到赤秀殿外,青冠正安排人在大殿内外干活,见到他们恭敬行礼。楚隐占着元还的身体,除了季遥歌外别人辨认不出,所以让他大摇大摆进了赤秀殿。楚隐见到青冠只将于脚步一停,上上下下打量了青冠一番,才对她道:“你这是趁他不在,收了不少小白脸啊。”
“可不是,就连元还也是我的小白脸之一。”嘴皮上季遥歌没让过人,楚隐那话酸不到她。
楚隐便将目光收回落到她身上,不无惋惜道:“那真是可惜,你那个头号男宠可能回不来了,又或者回来的不是你所想的那个人。害怕吗?”
季遥歌挥手让青冠退下,自己走到赤秀峰的悬崖前,极目远眺。赤秀宗很美,每一处都有元还的痕迹,这个地方是他带着她一点一点雕琢出来的,从天上飞的到地下埋的,都是元还手笔。若是无他,赤秀现在还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海岛,也正因为有他陪在身边,她才有了纵横天地的雄心壮志和底气,这么多年的配合让她知道,不管她冲得再高,始终都有那么一个人在下面伸开手臂接她。他身上有她所欠缺的许多东西,学识、眼光、包容……那么疏离冷漠的男人,其实内里装着一腔沸火。
这么多年与她同生共死的人不是只有元还一个,却只有他,即便在她缺失幽精的情况下,也能根植入心,那模模糊糊的,属于女人敏感的小情绪,偶尔的任性意味着什么,她又怎会不知?只是仍旧放纵自己,顺其自然地演变。
“楚隐,梵天困生咒到底是什么样的功法?能说吗?”她忽然问道。
楚隐行至她身畔,二人并肩,背影似一对璧人,风华正茂。
“我答应过一个人,不能透露过去……”为皇者当信守承诺,当年答应过的事,如今自然要遵守,可他转念又一想,“不过你问的不是过去,告诉你也无妨。梵天困生……乃是域外神明刻于我背上的功法。困生修道,入凡轮回,先死而生。”
“域外?”季遥歌惑道。
“域外指的不是万华。我本非万华始兽,乃是数万年前随一场陨星雨落在万华的异星虫皇而已,梵天困生亦非万华之书。之所以有名声传出,是多年后被人发现,收录在万华虫谱之中的,但发现我的人并不知道我的来历。”
“我懂了,所以那本《四十二兽谱》并没记载过你。”季遥歌一直就奇怪,以梵天蛛皇的强悍力量,怎么可能屈居四兽之下,在兽谱中没有占得一席之地?他的说法,很好地解释了这个奇怪之处。
楚隐不置可否,只勾唇不屑道:“四十二兽算什么?若非那些年我藏身暗处养伤,万华早作虫巢。”
“梵天困生的先死而生,又是何解?”季遥歌又好奇问道。
“《梵天困生书》只是记于蛛背的文字,并非我所炼功法,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是一种玄妙非常的功诀。所谓先死而生,是指修行其术者要舍弃肉身,从梵天轮回盘中不断经历轮回,如此……他在天地命簿上的记录才会被抹除,从面真正死去,然而修行者会保一缕原魂于世,藏在某处,待功法大成后归来亦或是功败湮灭。在这个过程里,他的魂魄会在轮回中流转,经历万世百代,困生于漫长时间海洋中。”楚隐微微一笑,说这些话时神态与元还有着微妙的相似,“天地之外尚有天地,宇宙浩渺无垠,一个区区万华,即便爬到顶端,也仍是时空尘埃,浮光蝼蚁,并没比凡人好多少。怎么样?我的话有没给你什么启发?”
季遥歌点点头:“有。当年倾巢一战,你和你的对手都死了,因为梵天轮回盘才走到今日的,对吗?”
楚隐没有回答她的猜测,只是笑道:“我睡了这么多年,你不打算带我好好玩一玩?”
“当然有此打算,不过赤秀无甚可玩,我带你去个新地方。”季遥歌笑眯眯。
“哦?那地方危险吗?你知道的,我出来没有法力,要是太危险,你得保护我。”楚隐眸色微远,笑意隐泛,忆起安海城一战。
“放心吧,我一定殊死保护你。那地方,你一定喜欢。”季遥歌说着纵身跃下赤秀峰,声音透过云雾飞来,“走,带你先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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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秘的地底暗室内,方形的浅池流淌着碧翠的光泽,似温润的玉石。池内沉有一张素绢,绢上的暗绣呈现朱红颜色,似无数细勾的线条,绘着繁复的图案。室内只有两个人守在池畔,一人往池中灌入神识,一人伏案于池畔,正在描绘池上所幻化出的虚城。
这两人不是外人,正是韩星岩与花眠。
花了近半年光阴,二人才研究出以无灵水呈现蜃海纱的办法,如今已进入后期拓描的阶段。
静谧的空间里忽然响起三道沉音,密闭的三重石门一重跟着一重打开,花眠回头看去,眉间一喜,正要开口,那边季遥歌已先行打断他的话:“不是元还,是楚隐。”
花眠的喜色回落,在炉海数百年,他对楚隐的名字自然毫不陌生。
“韩兄,进展如何了?”季遥歌朝着韩星岩拱手。
韩星岩很快撤回神识,回以一笑:“进展颇为顺利,阿眠已描下部分舆图,来看看……元兄这是出关了?”
“他不是元还,他叫楚隐,来历……容我以后再向韩兄解释可好?”季遥歌歉然道。
韩星岩并非对他人私事寻根究底之人,当下只点点头,走到花眠案边,向二人招手:“你们来看。”
楚隐见着韩星岩,却露出微妙笑容,附在季遥歌耳畔小声道:“小没良心的,原来找了这么个帮手,难怪不难过,要是元还得知还不晓得如何伤心呢,养了近千年的小蛟崽子就这么勾搭上别人。”
“大蜘蛛,你要还想跟我去这个地方,就闭上嘴,不然我可不管你是蛛皇还是蚁后。”季遥歌沉颜冷道。
楚隐不以为意地走到花眠身边,只道:“什么地方如此稀罕?我还……”话到一半戛然而止,他的漫不经心被震惊取代。
那幅才画了一半的舆图,赫然是他记忆里的地方。
南岭虫谷。
“如果你不想去,我不勉强。”季遥歌勾起笑。
楚隐盯着图,久未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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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岁月流逝,雪融花开,复又叶黄霜降,寒暑交替。
晃眼又是一年光阴,离仙国开启之期又近一大步,掐指算来,也只剩数月光景。
季遥歌手上这幅南岭虫谷的舆图,终被完整描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