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长夷

季遥歌目光在箭尾的名字上来回扫过, 指腹摩挲着长箭圆润的箭杆,感受着箭上传来的古怪力量, 很快又转头问元还:“你怎么了?”

连一杆箭都握不住,这可不像是元还。

“没什么, 可能是刚才在外面斗法受了些轻伤,无大碍。”他垂手以袖覆掌,掩去颤抖不止的手,勉强按下心头翻滚似怒涛的情绪——这杆灭天箭上传来的气息, 太过熟稔,熟得就好像出自他之手,于是自然而然带上他的气息, 一经触碰便席卷而来。

季遥歌将长箭伸到他面前:“世祖奇宝, 你不看看?”

“不用了。”元还不再碰这杆箭, 问向慈莲, “慈莲君来这里就为了寻这杆箭?”

慈莲看了众人一眼, 道:“我与离梵乃是生死挚交, 当初蛟族受灭族之杀我未及赶到, 事后始终觉得奇怪,以谢冷月之力不可能屠尽蛟族, 故而曾来此地查探过一次, 那时便嗅得灭天弩微弱的气息, 不过当时并没寻获此物。近年来屡有灵兽仙脉惨遭屠戮, 我心中愈发古怪,便再次动身前来。经千年闭存, 这里头的灭天气息浓郁许多,我才在离梵与谢冷月恶斗之地寻到此物。”

“灭天弩乃世祖奇宝,与黑油、天书楼,并称三绝,传说可诛灭上仙,毁天焚地。若是灭天弩现世,蛟王确实难以脱逃。但我们才与谢冷月交过手,他手上并没灭天弩。”元还忖道。若是谢冷月手中有灭天弩,在万仞山时早就拿出来对付他们,又怎会让他们将“白韵”和巨幽一起带走,坏了他千年筹谋?

“他手上没有灭天弩,那就是有人携灭天弩前来助他诛杀离梵。”季遥歌接语,目光又落及箭尾二字上。

慈莲忖其意思,附言道:“你是指……造箭者玄寰?”

季遥歌转动箭杆,若有所思道:“这却不知,不过他既能造出箭,恐怕弩也不在话下。元还,你可看得出来此是何物所铸?”

元还目光再次落在箭上,他仍旧未接此箭,神情微怔:“灭天弩并没存世,只有图样,这箭应是后世翻铸。此弩与箭……是以世祖之骨为料,经碾星磨打磨成器,再浇入陨星砂,以神识化形,在弩机与箭内部雕凿灭天符咒。此弩之难,不仅难在用料,还难在最后这一步,神识化形雕凿符咒,对铸造者的精神控制要求十分之高,稍有差池便会元神尽毁……我……”他不知不觉说着,却突然脑中刺疼,站立不稳,险此栽下。

季遥歌把手中箭一抛,飞快扶住他,却见他脸色愈发苍白,便道:“别说了,你的伤看起来不太妙,先调息吧。”说罢扶他坐下。

其余人见状也不敢再多问他,他便盘膝打坐,运功调息,可越想静下来却越难以静下。别人不懂,他自己却不能不清楚——这件世祖奇宝灭天弩的铸造图样早已失传于世,他并未见过,可才刚触及此箭时涌入心头关于灭天弩的铸造之法,又是从何而来?

那厢慈莲已收回这杆长箭,道:“如此利器,若是存世必引发大争,萧无珩便是为此而来,只是不知道他如何得知我所寻之物。杀你父亲、屠灭蛟族之人,与如今绞杀灵兽的人,很可能是同一人,但到底是何人却依旧没有眉目。”

“不论是谁,怕都和……玄寰脱不了干系。”季遥歌回身走去,沉颜道。

眼下所知的一切,全都指向玄寰。

慈莲点点头,忽又对原风晚开口:“对了,你们为何会出现在此?我此前打探蛟族覆灭内情时,才发现离梵有女存世,却不知为何被谢冷月收为弟子,我正愁要如何告诉你真相,不想竟在此遇见你们。”

原风晚对灭天弩之事闻所未闻,故而一直未开口,听到慈莲问自己只好又看季遥歌一眼,才回道:“我被谢冷月收为弟子之事,说来话长,有机会再与慈莲叔叔细说。如今我已离开万仞,再不是谢冷月弟子,今朝来此,是为我母亲长夷,我听说她被困囚此地。”

听到长夷的名字,慈莲温柔的神情也不禁稍冷,如冬雪春降。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如果你是来找长夷,也许我能帮上忙。”他顿了顿,眼神复杂幽沉,“只是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她可能……不能称之为人了。”

原风晚与季遥歌皆是一讶,齐齐望向慈莲。

慈莲却转头看向这幽深甬道,目光似乎穿透黑暗,落到遥远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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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在石门后稍作休整,待慈莲与元还皆恢复些许后,才继续向默龙宫深处行去。甬道幽长,左右石壁却有龙爪擎珠的照明,光线千年未黯,通向尽头。

五人前后并行,原风晚紧紧跟在慈莲身侧,走在最前方,季遥歌与胡小六居中,元还走在最后,众人各怀心事,直到踏出甬道,眼前骤然明媚。

甬道尽头是个绝崖,居高而望,所见却非一处宫阙,而是巨大山岭。与其用宫来形容,不如称其作城。触目所及是高矮不一的山峰与古石所垒的建筑,巨树参天与石宫相筑,楼阁亭台、悬桥飞廊,肃穆庄严,可窥当年繁盛,可偌大空城,却一片沉寂。石间生苔,草木凌乱,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光线透过石缝如金缕银丝落下,将这沉睡千年的蛟城染上苍凉。

季遥歌驻足崖边,远望这旧时风光,一时恍惚,似瞧见昔年奔跑于城间的身影与盘旋天际的蛟影,可一错眼,种种景象却又恢复死寂。心跳忽如沉钟,虽缓却重,一叩一响,遥遥应和着这城底传来的无声呐喊。

那里有东西在召唤她。

龙魂几乎要脱体而出,朝那里飞去。

一只手掌冷不丁握住她的手,季遥歌回神,只见元还不知几时踱至身侧,已重重牵起她的手,目光似蓄满千年温存,像从时光里走出。她任其牵着飞落山峰,依旧跟在慈莲身后。

蛟城内有法阵,虽然被毁去大部分,又经历千年时间,可余威犹存,五人只能避阵而行,走得并不快。

借着这点时间,原风晚忽然问起当年之事。

“其实你父亲与长夷之间的纠葛,我所知不多。”慈莲却叹了口气,对着原风晚惑然不解的目光,有些不忍,眸中柔色愈深,“蛟族覆灭,长夷确实有不可推卸之责,她出卖你父亲,背叛蛟族这是不争的事实,但究其因果,却在你父亲身上。”

“我父亲怎么了?”原风晚问道。

“你父亲那人……”许是要提及故旧不是,慈莲也有些迟疑,说话要斟酌再三,步伐愈加缓慢,“他自视甚高,明知长夷心有所属,明知她居心叵测,也要将其强留恶水,这才引来无穷后患。那长夷……她与谢冷月本是一对眷侣,情根深种,不过碍于千年师徒情分,未敢逾越,不想长夷被你父亲困在恶水,他焉能不怒?”

原风晚倒抽口气,转头悄悄看了一眼季遥歌,却见其微垂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面上毫无反应。

只有元还听到季遥歌的声音,响在他元神之内。

“慈莲叔叔说得委婉了。蛟性、好,色,我和你说过的。离梵是个逐色之人,长夷之下,还有十三宠姬,在外更是风流债不断。他爱没爱过长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他强占长夷所生的妖孽。长夷能够与他结礼双修,成为蛟王妃,是因离梵所有的女人中,只有她怀上后嗣。蛟族诞后困难,一旦有孕,便是双修眷侣的不二人选,只不过她虽有孕,生下的却是我这半人半蛟的混兽,一度还不能化蛟,这令她在蛟族举步维艰。为了巩固蛟妃地位,也为取信离梵,所以她千方百计要我化蛟,甚至不昔置我死地。”

十三岁,足够她明白很多不愿接受,不愿承认的事。

哪有什么情深似海?她不过是千般筹谋万般算计的产物。

所谓情爱,不过用来遮掩冰冷事实罢了。

元还手的力道大了许多,她却仍旧平静:“我没事,这些事我已经知道了一千多年,纵有不甘怨

恨,也早被消磨殆尽,你不必为我担心。”

过去终究已经过去,她所不愿接受,不想承认的旧事,都随夺舍那一刻消失。她已不是白韵,她只是季遥歌。

大约实在不愿在“白韵”面前论及她父母的是非对错,慈莲后来说的些旧事,却只是不痛不痒的过往,五人走过大半蛟城,抵至这座荒城最中心位置。

荒城中心是座四方祭台,九级青阶为引,祭台之上是双蛟游云的地刻,八座玉白骨灯分列八位。慈莲带着五人踏上祭台,指着那八座骨灯道:“蛟血为油,燃灯八荒。白韵,去吧。”

原风晚也不知何,心中竟生出丝惧意,可在季遥歌似笑非笑的目光下,她不得不踏出步伐,划破自己手腕,将血依次注入那八座骨灯之中。熄灭了千年之久的骨灯骤然亮起,八束白光冲天而起,祭台上空浮现透明云龙图,地下同时传来隆隆声响,原风晚惊得跑回慈莲身边,慈莲轻抚其背:“莫慌,没事的。”

陈旧生涩的机关被启动,法阵缓缓开启,祭台正中陡然沉落,那石台上的双蛟盘旋而下,竟打开了一个高约百丈的深渊。那两条蛟龙在石壁上蜿蜒成两条旋转而下的细长龙阶,五人站在深渊边沿向下张望,只见渊内青雾弥漫,望不见底,只能以神识探去。

季遥歌闭眸查探片刻,陡然抽回神识,双眸骤睁,骇然后退,脱口道:“这不可能!长夷是人,她怎么……”

深渊深处只拴有一只巨大的银色半蛟,人身蛟尾,盘旋其内,容貌绝美,不是长夷又有何人?

“长夷是个极其要强的女人,她留在恶水,留在你父亲身边,也不全因你父亲的关系,她为的是蛟族的力量。”这时慈莲才将刚才一直没能出口的话完全说完。

以人身化蛟,逆天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