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曦斗稳稳飞在半空, 并未飞得太高,天色晴好, 万里碧空,放眼望去青峦漫洒, 大地广亵。季遥歌聆听的目光认真而诚恳,挨会在元还身边,像个讨要故事听的孩子。
“她和我一样,当年都是散修, 没有师门,更没师父。那时我还年少,沉迷炼器, 修为并不高, 相遇之时恰逢我遇险, 是她救我一命, 而后我们便相识, 结伴历炼。我们有些相似, 都是因为钟情之物而迈入仙途的。她有一双丹青妙手, 以画入道。我则是喜欢钻研杂术,以炼器入道。像我和她这样的修行方式, 成长得很慢, 很多时候都要临到寿限才得顿悟, 所以常被同辈取笑。”
元还说话时唇际嚼了缕笑, 这过去在他心中似乎并不痛苦,回忆起来充满温馨, 一如季遥歌回忆顾行知。她所怀念的过去,也只剩万仞山上顾行知教她习剑,带她四处游玩的时光,那与爱情也许已经无关,单纯就是段美好而平静的时光。
“你们这是志同道合,她叫什么名字?”季遥歌双手托腮,手肘撑膝,斜望元还。
“她叫……郁离。”元还提及此名,目光微怔。
“‘竹名郁离,不知所出’的郁离?”季遥歌轻道。
元还“嗯”了声,又道:“虽然修行缓慢,可她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对各地名川典故如数家珍,和她一起历炼毫不枯燥。她心有大志,想绘尽万川风光,四时盛景,我呢……则想阅遍群书,知尽天下事,炼制百宝,一起名扬天下。”
那是少年元还才有的梦想,那时心头血犹热,炼宝制物是为扶弱助小,知事习物是为济世苍生,只不过他救过很多人,也间接害过很多人。所知之物越多,所握之力就越大,那种力量不同于个人术法,于他而言不过三两句话的事,却可能祸及苍生,有时候说是错,不说也是错,救是错,不救也错——就如当年谢冷月问他邪剑修法,顾行知请他出手救白韵……这类的事在漫长岁月里发生过无数次。一物两面,正反难分,他不能预知后事,无法知道自己所行是对是错。
“知事晓物,革新造器,助天下人掌握天下之法,然则人心为私向邪,握重器而行祸事必不能免,但从长远来看,这依旧是造福苍生之事,否则何来成长?世祖劈创万华时,也无法想象这里会出现多少的纷争厮杀,但万华还是一年年繁盛起来。”季遥歌淡道。
元还笑得温柔:“真巧,她和你说了同样一番话。”
“那是个心藏天下的女人吧。”季遥歌收回目光望向郁郁青山。这样的女子,元还不动心那才奇怪,他们不仅志同道合,还彼此知己,所谓神仙眷侣,形容的是他们这样的人。而她有什么?她只有不堪回首的过去,无数未解的谜团,未散的仇恨,她根本没有余力去心怀光明,去胸怀天下。
女人就是矛盾的存在,问他的时候,她没想太多,可问出来了,又不免要在心里比较一番。
季遥歌有些烦恼。
“嗯。”他肯定了她的话,话锋却是一转,“我们一起历炼了很长时间,也闯出一些名头,她借画传情,向我暗示……”
季遥歌蹙了眉:“等会,你的意思是,你们在一起那么久,都没……”她双拳相碰,两个拇指对弯。
“那时我沉迷炼器,眼中别无他物,更无心儿女情长,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元还白她一眼,“她也不是拘泥私情之人,我与她坦荡磊落,互为知己,从来没往那方向发展罢了。”
“是你年轻不解风情吧!”季遥歌开始同情那个姑娘,“暴殄天物。要换成我,遇上你这样的榆木疙瘩,我早就……”
“你早就怎样?”元还眯了眼盯她。
“没怎样。”她闭上嘴——按她现在的性子,喜欢的话当然是先要了再说,谁耐烦拖泥带水的夹缠不清。
他“哼”了一声,又道:“我没明白她的暗示,后来我们就同赴秘境历炼,却谁也不曾想到竟误入虫巢,遇见蛛皇……”他笑容落下,墨瞳失神,“那场历炼,同行六人,只我一人生还,其余人皆葬身蛛腹。楚隐与我死战,最后寄入我元神之中,借我之手屠噬他们,郁离……算是死于我之手。”
说来也讽刺,他毁了楚隐的虫巢,楚隐杀了他最重要的人,可他们却不得不共寄一躯,不离不弃。
晃眼数千年。
“那你后悔吗?”季遥歌小声问道。
元还望向她:“后悔什么?仙途艰险,生死难测,我们每次历炼都做好殒身准备。”
“我是说,你后不后悔没有接受她的心意?”
他没立刻回答,想了很久,才点头:“后悔。”若能早点明白,也许结局不会改变,但至少过程应该会大不相同,他们不会遗憾,她不会到死都没能看到他的心。
往后漫长岁月,他徘徊人间,无数次告诉自己,不能再错过,不能再辜负,只是志同道合又性情相投的人,他再没遇见过。
“这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吧?一千年,两千年?”季遥歌又问他。
他的答案是模糊的:“很久。”久到他记不清时日,也记不清她的模样,回忆起来仿如隔世。
一千年?两千年?也许更久……
季遥歌便不再开口,闷声坐在他身边。这段过往他说得云淡风轻,哪怕最惊心动魄的情节也潦草带过,和“刻骨铭心”这四个字似乎无甚关系,但于元还这样豁达的人而言,过了数千年依旧还在怀念的感情,那必定是很深的。
当初他也许心如止水,郁离是那颗投湖的石头,虽未能激起涟漪,可那石头到底沉落湖底,永远留在那里。
坐了一小会,她郁色满面地仰头躺下——不痛快。去恶水河不痛快,听到过去不痛快,看到元还也不痛快。
怨她自己,没事问什么过去。
元还听得动静,转身倾下,斜倚她身畔,打量着她不虞的面色道:“你要我说的我也说了,怎么反倒又不高兴了?”
“如果她现在活过来,我和她,你会怎么选择?”季遥歌脱口而出。
“这个如果的前提条件不可能出现,你的问题没有意义。你想我如何回答?”作为一个严谨的人,元还从来不考虑完全不成立的结论。
季遥歌觉得他看她的目光像在说——你变蠢了,事实上,她也觉得自己的问题很蠢。这么蠢的问题,当年小木头人在的时候,都没问过顾行知——“我和百里晴,你会选哪个?”光想想她就觉得奇蠢无比。
伸手推开元还,她一骨碌坐起,也不要元还作答,径直走到原风晚身边,出脚踹踹对方的臀,沉着脸:“原风晚,起来!陪我打一场。”
原风晚那剧痛劲才刚缓解些许:“啊?”
“你让我打痛快了,我就考虑与你合作。放心,我只出三成力。”季遥歌手一沉,奉曦剑出。
“……”原风晚只想问,她能拒绝吗?
嘶——
一道剑气已然掠来,原风晚仓促之下就地滚开,哭丧着脸勉强应对。
乱曦斗上乒乒乓乓闹起来,胡小六踱到元还身边,很是不解:“元仙尊,季姐姐这是怎么了?”
元还摇头:“可能,近乡情切吧。”——老实说,他真不知道。
————
一通发泄,原风晚被季遥歌折腾得命去半条,季遥歌也没放过她,而是逮着人又开始盘问,将原风晚那点底都给起出——从原风晚的身世问到她入万仞,从鬼域变迁问到地阳宗的情况,问到最后无话可问,季遥歌抓着她问顾行知与她之间的事。
原风晚真是情愿自己被她打晕过去,也好过受这罪孽。
幸而乱曦斗在三日后就进入恶水河所在的默龙川地界,季遥歌才渐渐消停,将心思放回蛟族之上。
默龙川连绵百里,山势奇险,川内只有一条湍急河流,平日被云雾遮盖,外人难以窥探,由上自下也只能看个浅淡影子,河流如同长龙,盘山而入。
此河水势湍急,河内漩涡暗流,深礁尖石遍布,船行不得,天空有瘴气为屏,飞宝难过,只能从天上降下,可外有吞人沼泽、毒草猛兽,内有恶河险滩、机关暗布,很难进入,故得名“恶水”。
蛟族盘踞此河,蛟巢在恶水河尽头,默龙川最大的一座山山底,只有循水而进这一条路走,是个易守难攻的绝好地形。蛟族还在之时,这恶水河河水呈浅金,据说是蛟龙时常于河中戏水,脱落的龙鳞与鳞粉都留在河中,被阳光一照便成金色。
如今蛟族覆灭千年,恶水河河水已转作黑青,如同墨汁一般。
乱曦斗落到与默龙川相接的沼泽上空,四周已有淡雾笼罩,季遥歌遥观片刻道:“这里的瘴气果然比从前更浓。”
“你相信原风晚说的话?要与她合作?”元还与她并肩而立,问道。
季遥歌回头看了眼双手带枷,被胡小六牵住的原风晚,倏尔浮起神秘莫测的笑。
“你说呢?”她反问他。
他耸耸肩,刚要开口,忽然闻得一阵兽鸣自恶水河深处传出来,紧接着便是一阵惊鸟乱飞的声音。那兽鸣低哑悲沉,又蓄怒恨,悠长不绝,竟让众人胸中一阵发闷。
四人微惊,胡小六道:“里面有人进去了?”
“进去看看就知道了。”季遥歌毫不犹豫祭起奉曦,跃身而上,“这里面大型法宝不好使,收起乱曦斗吧。”
语毕,她已如流星般掠入默龙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