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被剑光照亮, 山峦半明半暗,似张牙舞爪的巨大凶兽。浩大剑压从后方如海潮涌来, 四人头也不回地朝万仞西北角掠去。剑渊所在的太阴峰被笼在一团黑暗里,万仞山各处冲天的剑光并没给这里带来一丝光明, 整座山峰与外界似被一线分隔,四人越过黑白交界,便如同进入诡谲沉寂的世界,万仞山的喧嚣都被通通挡在外面。
剑渊是万仞山所有禁地最神秘的一处, 季遥歌做谢冷月的嫡传弟子两百多年,也没弄明白过这里面藏着什么。交界处有块石碑,刻着“剑渊”二字, 喧闹的声音已经变得遥远, 谢冷月一时半会找不过来, 四人暂得安全。顾行知一时半会醒不过来, 他们便先在石碑处落脚。
也不知为何, 自进入此地后, 季遥歌便觉浑身不对劲, 一股说不上来的感觉萦绕周身,似乎总有一道视线粘在他们身上, 借黑暗窥探他们, 可她放眼四周, 又只看到满目嶙峋怪石, 植被很少,这山光秃秃的, 连上去的路都看不到,也藏不了什么人,只不过以万仞山来说,这里的灵气却稀薄得有些古怪。
“师兄。”原风晚仍一边抱着顾行知,一边向他体内源源不绝灌入灵气,只是那灵气都入石沉大海般激不起他一点反应,愈发叫她忧心,也顾不得刚刚顾行知说得那些话,只想着能够让他恢复。
“没用的,他伤势太重,你的灵气只是杯水车薪,起不了作用。”元还蹲在原风晚与顾行知身边,手中泛起一团青光,正在医治顾行知身上剑伤,只不过外伤好治,内伤却难办。
“试试这个吧。”季遥歌从储物空间中翻出瓶药递给元还。
元还深深看她一眼,接下药瓶便将一枚紫金色丹药倒入顾行知唇中,再以灵力催化药力。那药是苏朝笙临别所赠,也是她在炉海三百年所炼的保命仙药穹紫转灵丹,总共只得三颗,她赠给季遥歌一枚,以作保命所用,足见其贵。
片刻之后,原风晚便欣喜地见到顾行知缓缓睁眼。元还起身将季遥歌拉到一旁,只道:“穹紫虽能保他性命,但他伤及元婴,修为恐怕很难恢复如前。”
季遥歌无甚反应,淡淡开口:“能保住一条性命已属不易,其他的事,看他自己造化吧。”
那厢顾行知已经扶着原风晚的手艰难站起,虽说脸色依旧很差,可多年下来积累的宗主气势,并没让他显得太过狼狈,略带茫然地看着四周景象,他很快便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开口道:“跟我来吧。”人已径直往山岩行去,手不知何时已擎出他的宗主信物无相剑牌,朝着太阴山高高举起,又道:“万仞无相,太阴山神,见令启门,开。”剑牌随着他一句话亮起金剑浮影,浮影缓慢向前飞去,将要没入山岩时,山岩竟自动向两边分开,石岩上亦幻出一张黑森嘴脸,唯一的路正是这张脸的嘴巴。
季遥歌这才明白,刚刚那阵窥探的目光源自这双山石巨目。
“山鬼?!”元还将眉略蹙。
“这是何物?”季遥歌与元还并肩,跟在顾行知身后迈入山门中,闻得元还所言不由低声问他。
“山灵被魔气侵染后所堕之物。山有神明,堕为鬼物,吞灵化魔,可生魔狱荒池,这里竟有此邪物,那山下……”元还望向前路。
金剑飞在正前,散发出的光芒照亮幽深甬道,直通山腹。顾行知听到二人对话,头也未回解释道:“不错,这里面确实有个魔狱荒池,池中镇有邪兽巨幽。不过也无需担心,这只巨幽已经蜇伏此山三千多年,太阴山腹布满镇邪符咒,它出不来的。”
季遥歌仔细望去,果见金光所到之处,山腹墙面上流淌起深邃法符,而山腹深处另有一股幽邪至极的气息透出,阴冷如冰。
“邪兽巨幽……巨幽并非六道之物,而是吞噬苦灵怒怨所生之邪物,集万千怨执而成,是至阴至邪之物。这魔狱荒池并非镇压邪兽所用,而是用以喂养巨幽的圈笼,你们无相剑宗竟然在万华饲养了此等邪灵?”元还一把拉住季遥歌,星眸中隐约可见冷怒。
顾行知脚步未停:“我不知道此物具体来历,叶昭澜师兄死后,我接过宗主之位,方被谢冷月允许进入此地。无相剑宗历代宗主都有饲兽之责,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宗内藏有巨幽。这几年无相剑宗屡次绞杀万华各种灵兽,夺其怨魄,都是为了饲养这只巨幽。”
“鸾鸟族是你们杀的?”季遥歌忽然记起此事。
顾行知点头:“那是三百年前的事,我跟着谢冷月与叶师兄去的。这三百年间,谢冷月断断续续又灭了三支兽脉,都喂给巨幽。”
“为什么?”季遥歌大惑不解。
“他只说鬼域近年大有进犯万华之意,这只巨幽就是养来对付鬼域的重器,而那些兽脉为恶人间,务必除尽,以兽灵喂巨幽是两全其美之事……呵……”
“以邪制恶,你们与鬼域之人有何区别?”季遥歌心中陡生怒火,斥道。
顾行知却是笑而转头,那笑不比往常,竟大添妖惑:“谁说不是呢?如今想来,我也一直在行邪道。”
“师兄……”原风晚被他笑得心中发怵,不免扶紧他的手。
顾行知看着握住自己的纤白柔荑,勾起的唇未曾落下,问季遥歌:“说来还没多谢你今晚出手相救,对了,你可知谢冷月为何要杀我?师妹。”
一声“师妹”,让原风晚身体一颤,她满目震色抬眼望顾行知,他却只是不理。
“你还是叫我名字吧,我不是白韵已经八百年了。”那声“师妹”季遥歌怎么听怎么别扭,她略作思忖,便将谢冷月的盘算简而回之。
“以灵为剑……所以我只是‘白韵’成剑之食?就像喂给巨幽的那些怨魄?”他的目光从原风晚身上扫过,最后又落向前方,没有回头看季遥歌。
季遥歌不语,原风晚倒是恍然大悟:“难怪,难怪他一直那般待我,可笑我竟……”一想三人之间纠缠不清的过往,她那后话又吞回腹中,只是紧拢双眉望向顾行知。
顾行知不过淡道:“你早就察觉谢冷月居心叵测,所以当初才走得那般绝决。我被安排到缥踪峰上看守你时起,就踏进你和谢冷月的对决之中,然而你从来也没提过只言片语……”
他语气平静,并无怨怼之意,只是这过分的平静却透着揪心的痛。
季遥歌默不作声,跟在二人身后走到这甬道尽头。血光从甬道尽头的洞室里透出,凄厉鬼泣传来,巨大的怨气阴邪像无数毒蛇游向他们,奉曦剑上的怨气似有感应,剑身不断震颤以作回应,被季遥歌一掌擒住。
“既然眼下你们已经安全,就在此地暂避风头,我要先离一步。”季遥歌拉着元还在离二人数步开外处停下,“小六与月宵还在万仞山上。谢冷月若是发现元还与我不在,必然怀疑我们,她二人会有危险,我要回去了。”
原风晚闻言面色微变,当即转身道:“你不能走。”顾行知重伤,身后是万仞追兵,前方却是邪兽巨幽,可谓前虎后狼,有季遥歌在,元还必然也在,有合心境界的大修相护,他们也能安全些,若二人一走,他们就真的陷入一筹莫展的境地。
季遥歌挑眉,只听原风晚又道:“你要想知道长夷的下落,必得我们彻底安全后,我才会告诉你。”
季遥歌上前两步,好笑地看着原风晚,不过转眼那笑意俱化霜雪,她出手一掌钳在原风晚的脖颈上,将人按入墙壁:“原风晚,你以为我出手救你们,只是为了长夷下落?我出手不过因为不想谢冷月炼成剑灵,但你我之间的仇怨,可还没算清过。”
原风晚挣了挣,眼珠转向顾行知,顾行知背向二人,并无回头之意,只留冷漠背影,看得她满心冰冷,咳了两声艰难开口:“你可以不想知道长夷下落,但难道你不想知道蛟族秘宝的下落?不想承继金蛟之力?”
“你说什么?”季遥歌俯下头,眼中蓄满迷人光芒,盈然看向原风晚。
原风晚张了张唇,神识一阵迷乱,元神中却忽然传来一阵刺疼,将她从迷乱中惊醒,慌道:“你不必用媚术惑我,总之不能离开万仞,我是不会告诉你的。我寻长夷,也是为了再入恶水河。半蛟之身不好受吧,若得金蛟之力,便可化回真蛟,你我之间无需再争?”
季遥歌倒没想到原风晚元神内似埋有法宝,能将她的媚惑之术弹回,不过眼下也并非争论的时候,她想了想,元还与她两人总要有一个到外头去应对诸事,便想让元还先离开,可一望之下才发现元还久未言语,面现沉思,也不知在走神想些什么,她刚想唤他,却见顾行知迈入魔狱荒池内。
“师兄——”原风晚惊惧出声,季遥歌手松开,她跌落地面便朝他冲去。
顾行知已半身入池,那池中血色翻滚,如煮血而浴,将他嫁浸染得更加鲜艳,池水中有无数怨气所化黑雾挣扎向上,却始终脱离不得这一池血水,于是哀嚎悲泣,痛苦万分,仿佛正在兽口中被不断啃噬,可这荒池内不见兽影,也不知巨幽蜇伏何处,只有带着古怪烈香的浊气从那池中不断泛出,和着阴冷气息一起钻入骨髓。
“想要脱身又有何难?”顾行知漫步迈往池中,半身宛如融为血水,一张苍白的脸挂着病态的笑,“这地方虽是禁地,可也是谢冷月亲自设下,外头找不到人,他怕是已经过来了,现在出去也晚了。”他一边说话,一边将那代表无相宗主身份的金剑浮影没进血池内。
“你要做什么?”季遥歌看那一池血水在剑影融进之后归于平静,心头渐渐浮起不祥预感,打算跟入血池,却被这池中浓郁阴邪挡回。
“你快回来。”元还的手倏尔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扯离血池,总算回神,“他打算把巨幽放出去。巨幽之威不啻于当日灵海的凶兽伏天,而这只巨幽还未驯化,并无主人,放出之后恐怕无人能控制,万仞山怕要沦为它吞食之地。”
此语一出,季遥歌与原风晚都是一惊。
以眼前情况,放出巨幽为祸万仞,无相宗必乱,再加上若是群修看到万仞藏有此邪兽,谢冷月日后恐怕要受众修指摘,地位不保,这确是趁乱脱身的好办法。原风晚想通此节,已是眉展眼笑,季遥歌却无半点喜色。
今日万仞山上聚集许多修士,本宗加外宗的弟子已逾千名,这些年轻修士修为不高,此兽一出必沦为巨兽之食,他们虽能脱身,可这万仞山上的弟子……季遥歌想起昨天白日见到的那些修士,他们与当初在啼鱼州的无辜散修又有何别?
“顾行知,你在万仞呆了一千年,纵然谢冷月负你,可其他人并没对不起你,你回来吧。我们可以想别的办法脱身。”季遥歌站在池畔劝道。与其是在劝说顾行知放过万仞众修,倒不如说是她在劝说顾行知放下执念。
从前的顾行知心向光明,纵然迂腐固执,却不失君子气节,但如今……她觉这个顾行知陌生到骇人。
顾行知转过身,一身血色,苍白的面上笑颜糜艳:“原来我在万仞呆了一千年,可这一千年却没有一天是真的。我的道是假的,宗门是假的,我爱的人是假的,前两百年与后八百年都是虚无,我执着固守千年的信仰与信念,原来不过是个自欺欺人的笑话,你说,我还有什么可以坚持?”他说着笑出声来,大袖甩开,洒起漫天血珠,他笑得越发迷离,“噢不,有一个是真的……”他看向季遥歌,“可惜,六百年前,被我一剑毁去。”
六百年前,有个小木头人曾经依偎在他身边,口口声声言爱,他却不曾信过半分。
那一剑毁去的,不仅仅是她存于人世的唯一所爱,也是他这千年生命中唯一存在过的真实。
“既然剩下的都是假的,我又为何要放过?”顾行知闭了闭眼,双手震袖而落,眼眸再睁之时,瞳中一片血红,宛如这满池沸血。
“不要再劝,没用,你师兄堕魔了。”元还将季遥歌拉进怀中,看着血池中渐渐隆起的邪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