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旭之从睡梦中惊醒, 一骨碌坐起,旁边伸来只柔若无骨的手, 轻轻贴到他额上,伴着绵软的轻语:“做噩梦了, 满头汗呢。”汪旭之大惊,捏着那手倾身压下,喝了声:“妖女,休要骗我!”身畔那人轻咛一声, 被他擒在掌中,压在身下,窗口月光下, 瞪着水汪汪的眼诧异看他。
不是季遥歌, 也不是万仞山上哪个绝色女修——鹅蛋脸庞, 杏眼菱唇, 虽也秀美, 不过是中规中矩的人间女子模样。
夏夜闷热, 纱帐收起, 床上铺着竹簟,床下燃着驱蚊的香, 屋子笼在夜色中, 一眼望尽, 是记忆中久远的模糊景象。“你又在做那飞仙的梦了?”女人叹口气, 并没怪责他,只道, “快些睡吧,明日还要早起去书院,春闱在即,阿爹阿娘都盼着你高中,你莫再胡思乱想。”说罢将他拉下,薄被一盖,她往他身畔轻轻一挨,又渐渐睡去。
汪旭之睡不着,手在被中不经意一动,摸到女人腰间细腻皮肤,惊如蛇噬般缩手。她身上竟只穿着绣了彩鸳的一水薄兜,迷迷糊糊被他这一摸,她难受地翻身,呓语:“旭郎,莫闹。”
旭郎……旭郎……他想起来了,这是他入道之前,在凡间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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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上修仙之路前,他只是个镇上普通秀才,二老俱在,家境平平,十九岁娶得妻子。妻子貌美,品性贤惠,服侍公婆照顾丈夫无一不妥,两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也算和乐,只是并无多少敦伦之乐。家中寄望于他,盼他高中,封妻荫子光耀门楣,可他天资有限屡试不中,加上沉迷修道,只恐被女色耽误,将那夫妻之事视若猛虎,冷落妻子数年,直到二十五岁那年被长蓬游方的修士遇见,他遂抛家弃妻,入了长蓬山门,清修千年,越发克己守心。
可如今,一觉醒来,他回到凡人,还是十九岁才娶妻的汪旭之,一身修为尽失?
到底哪一个是梦?哪一个是现实?
这定是那妖女所设的魔障,可……哪个妖女?为何他又想不起来?他浑浑噩噩呆在人间,从十九岁到二十五岁,六年时间他重归凡尘,父母在堂正当时,妻子温柔貌美,那千年修道仿如仙梦一枕,他堪不破梦境,只能守心以待,与妻子六年朝夕,温存体贴莺莺软语却不曾逾越,纵有意乱情迷也不肯沾染,生恐堕了魔道。
及至二十五岁,本是梦中踏入仙途之时,可那游方道人并未到来。汪旭之在人间一等六年,未遇仙缘,心如死灰,越发觉得那千年清修不过是场梦。
“旭郎,旭郎。”妻子温柔唤他,眉间落着郁郁忧愁,女人绵软玲珑的身体在薄衫轻覆下丰润妩媚,比起仙界种种绝俗之美,却是贴心而来,温存入骨。
六年朝夕,这温存唾手可得,近在咫尺。佳人在侧,柔言软语慰藉愁苦,红烛昏灯丽影纤纤,他把持不住,将她抱在榻上,做一场未得之梦。鸳鸯交颈,朝云行雨,旦暮相缠,竟是前所未有之欢,食髓知味,入骨缠绵,正是梦酣情浓之时,二人交拥床榻,垂覆的纱帐却忽被火燃成灰烬。
有人执剑浮空,怒目而吼:“师弟,那是妖女所化,你速速放开,让我除了这妖孽!”
汪旭之望去,却见来者正是他在长蓬的师兄,身后妻子已拢紧薄被,瑟瑟缩在他背上,满面凄哀。他心中大恸,却又得师兄警示,他迟迟未动,师兄忽作狞色,将他扫开,反人擒入掌中。她赤身无衣,叫人掐喉而立,胸脯正前是冰冷剑尖,水汪汪的眼中蓄满屈辱绝望。汪旭之惊悲交加,思及这数年夫妻恩爱,只将仙途抛开,纵身跃去,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竟将长剑反折,插入师兄怀内。
师兄模样不知怎得,面目忽融,又化作他的模样,眼飞唇薄无情非常,叫人生厌。他将尸体推开,回身抱住妻子,四周春光明媚,山花灿烂,也不知身处何处。妻子含泪扑来,与他交拥,春色无双,他意乱情迷,脱口唤出。
“蕙儿……蕙儿……”
怀中妻子却是一震,抬头时泪眼婆娑:“旭郎,你终是记起我了……”
一语落地,娇妻渐作尘雾,缓缓消散。
汪旭之大急,拔雾直唤其名,却未再得见,他方忆起,他十九岁与蕙儿成亲,二十五岁入道,抛下双亲与娇妻。三十五岁之时,他曾故地重回,方知自他离后便家道中落,双亲失子病重,五年之间便先后离世。蕙儿代他尽孝,侍奉二老五年,又寡居三年,郁郁病终,香消玉殒之时年方二六。
就是这样一个他曾视如猛虎,唯恐毁了道心的女人,在人间用尽毕生之力,全他大道。
春色消融,仙阙重楼,万山如仞,剑碑高耸,汪旭之扑嗵跪地,双手掩面,泣不成声,竟向季遥歌行大礼而求:“让我再见蕙儿,再见一面……我愿意归入赤秀门内……”
四野修士俱惊,就连江尘也收起先前笑意,双眸震诧地望向季遥歌。
没人看出她如何施法,不过半盏茶的时间,竟把一个同境界修士摧折至此,这份修为令人骇然,即便是江尘,也已收敛笑意,目光沉凝地望去。季遥歌只作不知,目光又缓缓扫过,这一回,群修中无人再敢对其对视,皆将头脸转开。
她淡道:“一梦千秋,千秋一梦。我赠你梦中千秋,也不过镜花水月。往事已矣,难再回头。”
汪旭之闻言恸哭不止,那厢顾行知却似有所触,眼眸垂落,难窥其心。
难再回头。
“妖女,你到底对我师弟做了什么,令他变成这样?”又一声怒斥响起,却是长蓬宗同来的另一长老发声。他眼见汪旭之被迷惑至此,就连门内弟子上前搀扶也是不管不顾,只觉宗门颜面尽失,心头大怒,“不过区区一个媚门,行事张狂至此,今日你若不给个交代,我长蓬上下举宗之力也要讨个说法!”
随这一语,场上响起不少附和之声。事态激化,转眼就成两宗之争,元还面沉如水,江尘在他耳边细语:“不去帮帮她?”元还只是摇头,又听季遥歌朝对方嘲道:“是贵宗长老挑衅在先,出言不逊辱我宗门,如今我不过小惩大戒,你反又向我们讨要说法?说法是没有,你们要讨教便只管来。”
这嚣张的气焰惹恼众修,长蓬宗长老铮然拔剑:“妖女不过仗着几分媚色惑人,莫以为有大修撑腰,我等就真怕了你!”
眼见情势不对,万仞山弟子也是眉头大蹙,顾行知已要飞身上前,拦下二人,却被人抢占先机。
“谁要与季道友为难?”花铮自人群中走出,声如洪钟,震得远处几人耳中作疼,他却只朝季遥歌善意微笑,拱手行礼。
“花道友。”季遥歌还礼。
以昆都之威、花铮城主身份,又是化神上修,二人之间行的竟是平辈礼,这中间已经透着大古怪,花铮却向季遥歌续道:“昆都后人遵老祖遗训,见季道友如见老祖亲临,若有与季道友为难者,视如与昆都为敌。”这便是他执平辈礼的由来,他比季遥歌年长太多,若真按见祖宗的大礼来行也实在夸张,故而改作平辈礼。
长蓬宗虽是五宗之一,但实力是五宗最弱,加上花铮已提前见过季遥歌与花眠,知道黑油存在,日后可是合作的大买卖,他们只能往上,绝不退后,故而花铮也无惧惹下这长蓬宗。
他的出现份量不轻,在座不少上修都与昆都有来往,这峰上局势又是一改。
“多谢花道友仗义执言,只是季某还应对得来,不敢劳动昆都上下。”季遥歌浅笑言谢。
花铮却摆手,不以为然道:“老哥哥今日只把话撂在这里而已。”
一眨眼又成她老哥哥,估计回头花眠该跳脚,这辈分又乱了。季遥歌只好继续笑着,那厢又有二人行来,朝她拱手,一边自报名号。其中一位乃是苏朝笙师侄,五宗之中浩音宗的副宗主梅清。苏朝笙回宗后已将炉海之事禀报宗门,宗内对此事极为看重,正欲结交赤秀。另一位便是五宗玉华宫的新圣女雪薇,自上代圣女墨云空隐退,宗主穆澜失踪,玉华遭逢大变,便由雪薇接任圣女一职,掌管玉华大小事宜,因与赤秀相临,也已早早遣门人前往拜见过。
这二位各表其宗,眼下开口,虽不过寒暄一二,也算是表明立场。二女生得同样国色天香,尤其是那雪薇,本就是场上与“白韵”齐名的绝色女修,冰雪俏丽,极为动人,三人站在一处,那景象美如仙宫绘彩。
另一头,又有太初门人上前参拜元还,元还本是太初长老,在太初资历极深,就算是如今的太初宗主见到他也要乖乖唤上一声“师叔”,何况是来观礼的门人。太初、玉华、浩音,五宗已去其三,再加上昆都,这还未算元还在万华所识大修,诸如江尘之辈。众修皆当赤秀凭空而出,在万华毫无根基,却不想只眼前这些修士与宗门,已足够赤秀宗笑傲万华。原来还附和长蓬宗的修士俱都噤声,就连起先闹事的碧心宗周灵,亦被其父怒扇耳光给拉到人后,如今也就剩长蓬宗人骑虎难下,见状更是气得面色通红,索性豁出脸面打算闹上一场,却闻山下凤鸣响起,一道火凤冲天而来。
顾行知已代表万仞整容上前,朝远空拱手:“万仞无相宗人,恭迎烈凰仙友。”
随这一声遥唤,场上再次噤声。季遥歌也不禁仰头望去,她有近六百年没有关注万华之事,这趟回来才打听了一些。如今万华实力最强悍的宗门,早已不是万华五宗,而是这五百年前才兴起的烈凰宗。烈凰宗建于烈凰秘境,创始圣祖已然飞升,座下弟子皆是天赋出众,尤以如今的烈凰宗主苏玉宸为最。此人百年结丹,天赋奇绝,然又中途碎丹,由天才沦为废柴,后拜烈凰圣祖为师,重踏仙途,修行一日千里,其人其事在万华也是个传说。今日来的这位俞熙婉,本是苏玉宸师妹,名头也不小。
从前万华便传,“北云空,南熙婉”,这二人是万华久负盛名的绝世佳人。季遥歌是见过墨云空的,凭心而论,今日在场不论是“白韵”还是雪薇,都要逊其色三分,也就胡小六勉强与之匹敌,这俞熙婉与墨云空齐名,料来不俗。季遥歌亦有些好奇,只见天空烈凰落下,在剑碑前幻作一位简钗素裙的女修,与在场装扮华丽的女修们比起来,真真是人素如墨,婉约如云,至简至美。
俞熙婉唇畔含笑,与谢冷月、顾行知行礼寒暄,一边笑着朝峰上走去,一边又向四周众修颌首示意,风采翩然,不论待谁皆是平易之色,也与季遥歌对视一笑,二人眼中皆有几分好奇,撞成尽领神会的笑意。行出数步,她忽在元还跟前停步,竟当着众修之面,盈盈拜倒:“熙婉拜见元师叔。多年不见,师叔风采倒是大胜从前。”
这话中便透着不同寻常的熟稔,这峰上诸修稍年轻些的,都不知元还从前示人以老,他化回青年模样也不过近几百年之事。季遥歌也是一挑眉,望向元还。元还亦十分随意,只道:“起来吧,你知我不耐俗礼。”
“师叔世外高人,不喜虚礼,可这礼熙婉却一定要行的。师尊飞升之前就常念起您老人家,直言当年若非师尊救她于生死绝境,她也走不到飞升之日。”
“没什么可谢的。我帮人都收酬礼,救她的酬礼唐徊给过了,我与她之间没有拖欠。”元还摆摆手。
“话虽如此,可师尊仍铭感在心,交代过我们,若有机会,必要报答师叔大恩。”俞熙婉笑笑,又打趣道,“还是师叔希望师尊亲自回来谢过师叔?”
“免了,她每次出现都没好事。”元还当即打断。
俞熙婉又抿嘴笑起。
烈凰宗的出现,让长蓬宗人是彻底绝了念头,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让赤秀这新兴宗门越发神秘起来,不是凭他一宗之力可以撼动。趁着众人寒暄之刻,长蓬宗门人忙将汪旭之搀扶下,不再出声。
剑碑之下一片热闹,各修都上前来互为寒暄,倒再没人提及长蓬之事并季遥歌修媚之术,一场风波消弥无形,顾行知又偕原风晚引众人前往殿内说话。季遥歌却是走到元还身边,尚未开口,便听元还道:“怎么?你好奇?”
季遥歌确实好奇烈凰与他之间渊源,更好奇元还过往,认识这么久,她都没听他提及过往。
“烈凰圣祖墨青棱,不就是唐徊那个小徒弟,她与苏玉宸、俞熙婉都曾是太初弟子,苏俞二人原本还是她的师兄师姐。想不到吧?她身份来历不简单,和玉华宫有些渊源,当年我曾帮过她一次,所以有些交情。不过她的事说来话长,有机会再慢慢告诉你。你只需记着,来日若有大难,你可遁入烈凰,以我之名,他们必会庇护于你。”元还不等她问就已小声说起。
“若连你都不能自保,我逃入烈凰又有何用?”
“你有所不知,烈凰乃是万华外的独星,可接上界,就算万华尽毁,烈凰亦不受影响。此地是唯一一处,不在三星挂月阁的世祖奇楼中出现的地域。”
季遥歌听他声音忽然沉凝,不由望去,却见元还不知为何,又露出几分让她十分陌生的气息来。
稍纵即逝。
他对世祖奇楼,似乎非常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