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槿御剑在前, 却又频频后望,可方辰仪上再无声音传来。几个山头一过, 高耸的万仞剑碑近在眼前,她回头道了声:“仙尊, 前面就是我万仞剑碑,剑碑后便是内门,请仙尊随弟子入内门。”语毕便先行缓缓落下,目光却在剑碑前的山崖上一扫, 心中暗暗吃惊。崖上随处可见三五堆聚的修士,人头乌泱泱一片,就连在万仞宫内的几位贵客, 都跟着顾行知一起出来。她忙在剑碑前收剑落下, 快步行至顾行知身前, 单膝落地行礼。
“宗主, 大师姐, 弟子已将赤秀宗宗主迎至剑碑。”
顾行知点点头, 凌槿便退到他身后, 与众人一起仰头看天,好奇起赤秀宗主的模样来。
方辰仪的巨大影子已在天边显现, 后方跟着几道法宝虹芒, 被衬得黯淡失色, 正是随后赶来的碧心与灵秀二宗门人。仙威自那方辰仪上笼罩过来, 似阵无形罡风,压到众修心上, 令得所有人都敛容肃立,不敢有丝毫怠慢。这厢众人正等着,万仞宫后方山峦上却忽有祥云掠来,同样庞大的仙威从云上传来,与方辰仪的威压互相试探,却让地上众修苦不堪言。
顾行知回头一看,忙与原风晚带着众弟子朝云上来人行礼:“师尊,江前辈。”
云上二人,一着青袍,星眸含笑,薄唇浅勾,看着年轻英俊,风采翩然,正是这万仞无相宗的老祖谢冷月。另一位身着紫袍,面色红润,长眸如剑,蓄着修剪得齐整的络腮胡,手中盘玩一七子珠串,是目前来客之中修为最高之人,已臻至合心,正是谢冷月的故交好友,虚弥山山主江尘。其在万华的资历和威望较之谢冷月更胜一筹,仅仅一个三星挂月阁月阁士的名头,便叫众人望尘莫及。谢冷月原陪江尘在无月楼中另坐,却被方辰仪上传来的庞大仙威而惊动,遂亲自前来。
云头降下,方尘看着前方偌大飞行法宝疑道:“方辰仪?”
“江兄知道此物来历?”谢冷月问道。
“那不是元还老弟的爱物吗?”江尘面露思忖。
“太初元还?”谢冷月神情微凝。
原风晚心头也是一跳,下意识望向顾行知,却见他面色如常,无甚反应,少不得将隐隐生起的不安给压下,悄悄牵住顾行知的手。顾行知微诧,正想问她,前头的方辰仪上却已飞出人来。
与在山门时一样,先是一红一白两个女修袅袅而出,缓降在剑碑之前,吟吟笑对诸修,惹来一阵抽气声。
在这万仞崖上站的修士身份皆不凡,什么样的场面没有见过,什么样的美色没有遇过?就说今日聚在此地的修士中,容貌出众的女修便不在少数,当如百花齐放,争奇斗艳,其中尤以西北玉华的新圣女雪薇与剑宗“白韵”为最,早已引得男修暗中注目连连,可在眼前二女面前,也不过平分秋色罢了。
那红衣女修倒还好些,虽说美艳不可方物,容貌却稍逊几筹,她身边的白衣女修才叫一个绝色无双,冰肌玉骨姿容出尘,偏生眉梢眼间是不谙世事的天真,望来时几能勾魂。这二人一艳一清,刹时就吸引全部目光。
此番乃是顾原二人的结礼盛会,原风晚自负美貌,又是盛装出现,本是今日主角,已经习惯了众人瞩目,眼见这风头被抢,虽有些不快,可见顾行知波澜不惊,眸光清冽并无惊艳之意,那些不痛快又转眼消散。
芸芸众生,她所求的,也不过是一人之心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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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辰仪停在半空,胡小六与月宵已经先行出去,星盘上只剩下元还与季遥歌二人。两人间有些不痛快,谁也不说话,一前一后行至星盘边沿,元还先一步掠出,并没搭理她。季遥歌受了冷遇也没放在心上,正要随其飞出,不妨元还又突然回身,浮在半空朝她伸手。
季遥歌先前莫名其妙发起小脾气,态度语气算得上蛮横,她心里也正有些过意不去,也盘思着如何能找个台阶,缓缓二人间尴尬的气氛,不想元还却先放下姿态。
“一起?”他问她。
季遥歌轻吐口气,将手搁到他掌心,他此番倒没更多动作,只将五手微拢,牵得很松。二人手掌皮肤不过轻轻相触,怎料两人心头俱是一震,竟比肌肤相亲时更令人荡漾,那滋味如无形之手拔弦慢挑,扣人心扉,十分微妙。
这次她倒没缩手,只是飞到他身侧,二人间还隔着两拳距离,她倒觉得亲密更胜从前。元还回身挥袖,收起方辰仪,牵着她从天际落下。季遥歌忽然轻声一语:“你不生气了?”
“我大人有大量,不与你这没有幽精的小丫头计较。”元还说着亦笑起,这一笑,冰消雪融,温存无尽。
季遥歌嘀咕一句:“我也活了一千年了,怎么是小丫头?”语毕与他相视而笑,因回忆而生的那几缕郁结之意倒是消散无踪。
二人携手自半空轻盈落下,四目相对,眼中再无他物,直到落地,季遥歌方嚼笑转头望向四周。
四周却是一片沉寂,静得连针掉在地上之音,似都清晰可闻。
从二人落下那一刻起,这万仞崖上就已经没了声音,就连呼吸,仿佛都成了多余。
星澜雪海,浮世幻萤,俱非人间可见之色,这二人一现,便将“神仙璧人”四字,展现得淋漓尽致。
及至二人落地,季遥歌真容显露,又将诸人眼眸尽夺,前头那些美色转眼被人忘个干净。她温柔一笑,眼波流转,落在各人心间,却是春花秋月、夏星冬雪,万象归真,百味不同,也许并非至美,却一定是至爱。被她目光扫过之人,境界略低一些,俱都魂神尽失。场上便又响起几声杂音,有人失手遗落所执之物,或剑或宝,砸在石上,惹来季遥歌几声轻笑,那眉眼愈发勾人魂魄。
“收敛些。”元还捏捏她掌心,小声道。
季遥歌方将目光收回,只落在眼前一群人身上。
谢冷月与江尘境界最高,虽未受她蛊惑,可与她眼眸一对,二人也不免都是一惊,江尘凭着修为还能保持清明与她对视,谢冷月却偏了偏头,避开她的目光。
以谢冷月的境界尚且如此,又遑论其他人。
“哈哈哈!元老弟,果然是你!”江尘纵声笑起,两步上前,竟与元还抱在一起。
笑声如雷,蕴藏神秘,震慑人心,将被勾得五迷三道的人通通震醒,刹时间整个万仞崖传来一阵窃语声,大部分目光却都还集中于季遥歌身上,季遥歌视若无睹,只似笑非笑望向这崖上唯一未醒之人。
“师兄?”原风晚满心冰冷,如嚼冰渣般看着顾行知,见他毫无反应,不由伸手扯他衣袖。
顾行知双眉紧蹙,目光如有形之物,紧紧粘在季遥歌身上。
六百年过去,乍然相逢之下,关于昔年的记忆竟清清楚楚在脑中闪过——双霞谷的初识,她巧笑倩兮地脸庞,古灵精怪的媚门作派,几番生死相交,还有……灵海裂隙里的朝夕相对,至情至性的小木头人,以及木人被他一剑劈碎时的绝望,与阵杀时不死无休的绝决……
种种过往,化作那一声难已出口的名字——季遥歌。
而今,她就站在这万仞山上,艳冠群仙,无人可比,再也不是六百年平平无奇的媚门低修。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震惊于她今日的脱胎换骨,还是仅仅震惊于她的出现,又或是伤怀过往,以至狼狈失神,连原风晚的叫唤都不加理会。
原风晚的心却越来越冰冷,不仅是因为顾行知的反应,也因为季遥歌的修为。
她可以感受到季遥歌身上传来的庞大气息,这样的修行速度,是种令人绝望的望尘莫及,似乎无论她耗费多少精力,她们之间的距离,始终越拉越远。她永远都赶不上,甚至就连并驾齐驱的机会都不存在。
她耗尽心力,在碎丹之后终于修到金丹后期,速度也算惊人,顾行知一千年结婴,在同期修士中更是佼佼者,本以为就算比不过季遥歌,却也不至落后,可如今看来却是她痴人说梦。
八百年修到元婴中期,季遥歌这修行速度已是妖孽。
这一次面对季遥歌,除了恐惧还是恐惧。
原风晚情不自禁颤抖,可顾行知却似毫无知觉般,目光依旧沉沉落在季遥歌身上,这令她愈发难安,脸色也跟着难看起来。
季遥歌早已松开元还的手,元还与江尘似乎很熟稔,被江尘拉到一旁寒暄,她便朝前头几人抱拳。
“赤秀宗季遥歌,见过谢仙尊,顾宗主,白道友。”说话间她双眸浅弯,笑望无相剑宗众人,又朝顾行知与原风晚开口,“昔年所赐,季某不敢有一日相忘,此番顾宗主与白道友结礼双修,季某先在此恭喜二位,祝二位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她语笑吟吟,满面春华,旁人听来不过是场面客套,却不知言者有心,听者有意,原风晚脸色又白了几分,倒是谢冷月笑道:“原来是你。”虽是慈悲笑语,可眸中却有精光万丈,如淬毒之箭。
当着众宾之面,便有多少心思也发作不得,顾行知已然回神,接话道:“多谢季宗主,季宗主此番能亲自前来,是万仞荣幸。”语落又向谢冷月与季遥歌道,“师尊,季宗主,不如请殿上说话。”
“不必了,你们好好招呼季小友,切不可怠慢,本尊……”谢冷月才拒绝,便听那头传来几声朗笑,却是江尘同元还相谈甚欢。
“多年不见,元老弟这修为精进得厉害,恐怕要不了多久就要超过为兄,不愧是岳副阁亲自选中的阁士。你如今倒是艳福不浅,难怪从前不近女色,原来是眼界太高之故。”江尘搭着元还的肩望向季遥歌并小六、月宵三人,又夸,“果然是人间绝色,快点给哥哥我传授点秘诀,如何觅得此等绝色佳人芳心?”
果不其然,元还一拖三出现在人前,便要被人误解。
元还无奈叹气:“哪有江兄说得这般福气,那两位不过是赤秀门内弟子,那一位才是元某属意之人,不过她还未曾点头。”说着就叫季遥歌。
季遥歌撇下万仞诸修,回身走去,江尘却是瞳眸一缩,笑沉了几分,只朝她道:“小姑娘,你年纪轻轻,这媚术修为,却委实惊人。”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在场都是修士,耳聪目明听得清清楚楚,脸色便有些微妙。
季遥歌盈盈半躬,坦然笑道:“多谢江仙尊夸奖,雕虫小技,不足挂齿。”竟是丝毫未作掩饰。
江尘却是一愣——他确有刁难之意,在众目睽睽下揭穿她的技俩,不想人家根本不在乎,倒显得他心胸狭窄。如此一想他又哈哈大笑起来,直言:“你这小姑娘倒是爽快。有点意思。”
这一笑本将这茬揭过,岂料众修中忽有人冷哼道:“媚修淫术,邪门歪道,几时也配论宗称友,在这万仞山上撒野?简直荒谬至及!”
众修闻声寻去,却见说话之人是位清矍男修,一身道装,手持银须拂尘,剑眉悬鼻有几分英俊,却是横眉冷目,满面怒色,看他修为不浅,也在元婴中后期,正是五宗之一的长蓬宗长老汪旭之。长蓬宗在五宗中声名不显,宗门人才平平,并无出众者,却素喜以名门正宗居之。
“汪道长言重了,既入万仞山门,便是朋友,都是为了贺顾宗主大喜而来,讨杯水酒喝喝,怎么扯到正邪上头?”有人见话锋不对,忙笑着出来打圆场。
那汪旭之却是不理,仍道:“正邪有别,我长蓬宗人自建宗立派开始,就不与三教九流为伍,何况这媚门妖女?”
“汪道长,赤秀乃是裂空而出的新宗,你口口声声说他们媚门妖人,可有证据?”又有人不忍季遥歌受到指摘,出言驳护。
汪旭之一滞,却也说不出赤秀来历,只听得群修间又有尖细女音响起:“自然是有的?师兄你别拉着我!”周灵甩开林灿之的手,跳出人群道,“她和那个红衣女修……”说着指向月宵,“就是当年啼鱼州媚门弟子,那媚门便唤作赤秀宫。”
此语一出,峰上又是一阵寂静。
季遥歌嘻嘻一笑,扬声道:“是啊,赤秀是个媚门,我就要以媚立宗,又待如何?你不说我都忘了,当年啼鱼州之役,死伤近千,山门尽灭,真真叫人伤心。”她流露出几分悲伤,竟似盛夏伏雪,看得众修心头大恸,可她却又倏尔一敛,双眸望向汪旭之。
“汪道长是吧。道长说我媚修淫术为邪门歪道,可天下男女之事,风月之欢,鱼水之乐,却是至情至性,至欢至乐,亦是众生万灵繁衍生息之源,何邪之有?不过人心向邪而已?我见道长一身正气,想来未窥风月真章,不如我来教教道长?”
汪旭之已听得满面通红,破口骂道:“我辈道心坚毅,岂是你这媚门妖辈可以摧之……”
一语未完,眼前景象忽然一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