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纱作裙, 浅夜浮华,淡淡星蓝似穹海遥铺, 裙摆堆绣大大小小无数雪晶,素足轻点之间似乎有雪晶从裙摆化萤而起, 美不胜收。薄纱微笼,佳人双臂如玉,如隔雾观花。纤腰无骨,不足一握, 可玉峰丰润,覆衣而耸,又如枝梢鲜桃, 不露一星肌肤亦现婀娜。
比起这身装束, 她的脸庞却是淡到极致, 几乎看不出脂粉痕迹。长发松绾, 簪着那枝点犀木, 衬得眸粲若星。黛眉长扫, 唇上淡彩莹莹, 双颊桃晕浅染,本是温柔清丽, 可眉间一抹朱砂, 却如红墨入血, 月宵借这朱印勾了小半朵鲜红点犀花, 犹如画龙点睛,将虚无缥缈的美抓进这一点妖娆中, 赋上几缕邪气。这亦仙亦邪的模样,倒合了季遥歌的真性子,勾人万分。
天地日月尽皆失色。
季遥歌的形容在外人眼中或许千变万化,可在元还眼中,从认识到现在,她的模样却一直没多少变化,纵然后天修练得越来越美,但仍旧无法改变天生的骨相轮廓,她并不是个美到让一眼倾心的女人。更多的时候,他是被她偶尔流露的风情吸引,鲜活的表情与源自本我的性情,在漫长岁月中将许多惊鸿一瞥的时刻酿成心底甜酒。他们之间没有风花雪月的浪漫,就连真正心动的时刻,也只是面对生死时认清的心意。
他花八百年爱上一个女人,但感情却一直都很克制冷静,也从容有余。修行数千年,纵然是爱,他亦有把握能够收放自如,除开生死,他的情绪受此影响的次数为零。
然而今日,他却第一次体验何为脑中一片空白的滋味,毫无清醒可言。
偌大空殿,只剩几声绵长呼吸声,沉默里夹着些无从明白的躁动。
好久,季遥歌才先开口:“说话呀。”这么多年来她也就在人间为妃时盛装过,元还无缘得见,今日是头一回。也不知为何,她心悬一线,失了自信,被他这般盯着极不自在,却又暗暗期待。
期待什么,并不知道。
“该启程了。”他转身道,声音比平时还要冷上三分。
季遥歌蹙蹙眉,伸手拽他衣袖:“你没别的要说?”岂料他连头都不肯回转,只定定站在原地,她又暗示了一句,“月宵帮我打扮的,她的手艺如何?可能去万仞见人?”心里却已骂了百十遍——这人当真喜欢她?竟然无动于衷?
“很美。”他回了句。
季遥歌撒手,有些动气:“就这样?”
从那语气便能听出,她已然沉下俏脸。元还虽冷,却并非不通风月之人,轻叹转身:“你想听我说什么?我……”他难得说话有些吞吐,想了想才续道,“我私心不想你作此盛装。”
季遥歌挑眉,她不愿窥探元还想法,是以从未对他用过心术,眼下并不明白他话中意思——是太丑了?
元还有些挣扎,最后还是说了实话:“如此绝色,我不愿同人分享。你可懂?”
一句话,说得季遥歌诧异睁眼。
要一个豁达大度的上修承认自己也有私欲嫉妒,并没那么清明,这是件困难的事,尤其是他曾那样大方说过,他不在乎她爱或不爱,不在乎她幽精长成后对他是否有情……
季遥歌咬着唇笑了,只道:“那我换掉吧。”
“不用。”他很快回答,自己也笑起,承认嫉妒并没想像中难堪,甚至有种解脱,他反不再介意了,“倾城绝色,换了可惜,不必为我委曲自己。”语毕,他伸手牵她,“走吧,时辰不早了。”
季遥歌听得满心欢喜,那欢喜散入眼中,愈发显得春光灿烂,元还的指尖触来,才拂过她手背,她的手却如电亟般缩回。元还不解地看向她,季遥歌自己也微微一怔。
那个瞬间,他的触碰似乎带来一阵悸动,她的反应随心而动,没给她控制的时间。她有些抗拒元还的触碰,不对,谈不上抗拒,应该是无措,这感觉自上回在天工奇匠楼里他赠雌蛛开始,就已在心里渐渐形成。初时她以为只是有感于元还所为,心绪难平,所以她几天没见元还。本当心境已经平复,可再见元还却还是如故,甚至因为前几那些欢喜,她的反应更加激烈。
这令她本能地想逃避元还——逃避他的眼神,他的触碰,他的靠近,他的气息……
可同时她又想看到他……
按说二人间已有肌肤之亲,不会存在这种古怪情绪,季遥歌也是万分疑惑,这矛盾的感觉越发强烈,她缩回手,回避他的疑惑,闷声道了句“走了”,便越过他独自向外行去,留元还在后满腹疑问。
二人一前一后,目不斜视出了大殿,倒把守在殿外的胡小六和月宵闹得莫名其妙。
这一进一出的,怎成了陌生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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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方辰仪已经浮在赤秀宫外的半空中,元还带着三人飞身而上,落在方辰仪正中的星盘之上。这方辰仪实则为观天测星的天象仪,可大可小亦可飞行,乃元还爱物之一,素不离身,今日取作飞行之用,也算奢侈。
方辰仪变大之后,星盘如穹,星宿作阵,将几人纳于盘上,隔绝高空的寒气与烈风,他们可以随意浏览沿路风光,外边却窥不到盘上景象,比起卸剑而飞不知舒坦多少倍。盘外环绕天象各道,底下有四龙擎天,在云间游飞,那景象端是憾人。
四人散在星盘三处,胡小六站在星盘边沿,俯望万华景致,听月宵介绍各处来历故事。元还与季遥歌却是各执一隅,互不相扰,各自打座。虽说他们出发时间已晚,方辰仪飞的速度极快,这一来二去倒也不会差了时辰。不过两日,方辰已抵万仞山地界。
季遥歌默运《妙莲咒》静心两日,自忖已将那古怪情绪压下,闻得身畔衣袂婆娑,有人走来,便睁开眼眸,入目先见星澜袍裳,色如苍穹,挥洒间幻星河流转,如万千流萤飞散。她诧异抬眸,只见元还已换过一身装束。比之在炉海内的华服,今日这身却是流光溢彩宛如神君,长发半束,垂朱红流苏落在肩头,与她眉间朱砂恰似龙睛凤目,一张玉面丰神异彩,是她不曾见过的俊美无俦,双眸点漆含墨,道尽人间风流。
她微微启唇,欲说还休,呆了片刻才问:“你哪找来的衣裳?”
他这身衣裳,与她一暗一明,一深一浅,色出同系,星澜雪海,真真是配到极致。
元还微倾,朝她探手,不答只道:“到万仞山了,起来吧。”
宽厚的手掌摊在眼前,季遥歌才刚按下的情绪陡然又起,这两天的《妙莲咒》好像白练一般,她下意识朝胡小六和月宵望去,这两人却是站得远远,摆明车马不会前来干扰。季遥歌抿抿唇,回避他的眼神,正欲起身,元还却已不耐,一掌钳着她手腕将人拉进怀中,小声道:“你这是怎么了?避我如凶兽,我能吃了你?你在矫情什么?”
季遥歌只觉要命——碰碰手都难受,现如今这般亲密,她就更加难受了,气息环绕,体温交融,那滋味煎心。
她也百思不解,心中忽然掠过一个念头,该不是《媚骨》练得走火入魔吧?原本媚惑男人不在话下,如今连男人都碰不得了?
“你先别碰我。”她甩开他的手,索性将这情况与他明说。
元还闻言也是蹙眉:“没听过这种走火入魔法。我看看。”说罢要抓她脉门,又被甩开。
“说了别碰我!这事回头再说。”季遥歌横他一眼,走到星盘边沿,朝下张望。
方辰仪已入万仞山地界,从云上降下,正慢悠悠朝无相宗山门飞去。山川河流千里不变,这里山势与八百年比起来,似乎没有变化,重峦连绵如山海起伏,沉厚的灵气迎面而来,唤醒遥远记忆。
季遥歌闭上眼,纷杂的情绪被涤清,再睁眼时双眸幽光沉潜。
八百年,她重临万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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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仞山这几个月都热闹非常,无相剑宗沉寂多年,已经有许久没操办过如此盛事,故而全宗上下皆喜庆非常,四下游历的弟子如游雁归巢,早早回宗帮忙。如今临近结礼,宾客络绎不绝,全宗弟子齐出接引招待众修,生恐怠慢贵客令得宗门蒙羞。
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修,万仞向来不开的山门,今日也破例大开,容许外客驾驭飞行法宝上山,故而这重峦青山间是虹芒霓色绚烂璀璨,各类法宝齐出,众修无不卯足劲头用上最好法宝,以期不落人后,所以这些盛会拼得也是各人身家。
山门的云头上有知客长老带着弟子迎接宾客,查过邀帖之后方令弟子引领宾客上山。眼下离结礼只剩一天时间,正是宾客来得最集中的时间,常见三两修士在路上撞见,便相偕而来。知客长老三人,都在元婴期以上,最高者元婴后期,主要迎接修为强大的重要宾客。
眼下山门云头前已有两个修士带着门人在此等候接引,正与前来的知客长老寒暄。
“你我三宗素来交情深厚,我三人又是相识千余年的老友,就不必再行这些虚礼了。”来的两个门派不是外宗,恰是筑宗在万仞山附近的两个小宗门碧心与灵秀,这二宗素来依附万仞,之间常的来往,宗门中人早已相识。说话的这位,正是灵秀宗的宗主陆翊,其后跟着四个门内弟子,排在首位的就是灵秀大师姐赵菁。
“陆老哥说得正是。”碧心宗宗主周眠亦抚须长笑,身边站着他的独生爱女周灵及其女婿林灿之。
迎接二人的知客长老听完二人所言不过淡淡一笑,礼数却仍是做足,方要唤弟子接引二宗上山,不妨远处一阵浩浩仙威传来,一时之间令得在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修为到达某种境界的修士,若不加收敛,身上自然便会散发沉重威压,而眼下这威压隐隐带怒,更是压得人心惶然。前来观礼的修士以元婴期居多,化神期境界对普通修士而言已是老祖级别,虽然也有,却是不多,然而其仙威都没达到今日这般气势。
众人便都顶着压力回首望去,只见天际遥遥飞来四龙星盘,压空而至,不过眨眼间就飞到众人头上,在众人身上投下沉郁阴影,亦将碧心宗与灵秀宗的法宝衬得哑然无光,形如凡物。这若是寻常修士如此折辱他们,怕是众人已勃然大怒,可眼前修士境界深不可测,令得所有人都不敢妄动。
无相宗的知客长老互视一眼,竟是三人齐出,朝那法宝行礼,报上名姓后方道:“仙尊驾临寒山,万仞蓬荜生辉,不胜荣幸,未知仙尊名号,还望赐知。”
云头一片寂然,无人接声,未几传下两声娇俏笑声,方辰仪上有二女飞出,婷婷袅袅落下,一着白裳,一着红衣,白裳胜雪,红衣似火,降到众人眼前,只叫众人眼前一亮,在场的所有女修相形失色,不论是秀美柔雅的赵菁,还是丰润甜美的周灵,都黯然无光。
那白衣女修姿容绝代,轻吟浅笑间自有无双羞色,红衣女修璨若骄阳,娇俏妩媚又是别样风情,四周心境稍弱的男修,已在这美色之下失了魂神,只看着那红衣女修上前递帖,听她道:“北圣赤秀前来赴邀,座上乃我赤秀宗主二人。”
两个宗主?
万仞的知客长老目露疑问,却也不敢多问。对方不止不肯露面,连名号都不肯在此报上,显是未将他们放在眼中,不过以对方境界,也确有资本无视他们。为首的知客长老将邀帖略作翻查后就交回红衣女修手中,向那法宝深揖:“原是赤秀宗宗主驾到,失敬。万仞恭迎赤秀宗大驾光临,请尊驾随在下入山……”竟要亲自引他们入山。
话未落地便听那方辰仪上传下冰冽女音:“不必了,让你身后那个弟子带我们上山吧。”
站在这知客长老身后正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的凌槿抬头,不可思议地指着自己鼻子,以为是错听,那上头声音又起:“就是你,别看了,走吧。”
红白两个女修折返进方辰仪,凌槿被知客长老委以重任,不由心头惴惴,听长老叮嘱几句,才引着那方辰仪朝山上飞去。目送方辰仪远去,众人才如释重负般喘过气来。碧心宗的周灵却是满面狐疑地喃喃:“那红衣女修好生面熟,我在哪儿见过……”想了一阵,她忽然拽住身边的林灿之,惊道,“赤秀,那不是当年在啼鱼州覆灭的媚门?”
“你想岔了吧,这都多少年过去?不过同宗名罢了。”林灿之不以为然。
“不会错的,那个红衣女修,我记得,是赤秀的媚修!”
方辰仪已压山而去,一路上仙威不绝,闹得整个万仞山上修士与生灵都跟着瑟瑟不已。
那仙威磅礴,蕴蓄雷霆怒意,只叫人胆颤。
不为旁的,是元还果真动气。
季遥歌与他二人,八百年首遇,闹起别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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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相剑宗的万仞宫内,顾行知正偕原风晚与几位难得一见的大修寒暄交谈。修士结礼不讲人间虚礼,并无婚前不可相见之俗,顾行知是宗主,原风晚是谢冷月嫡传弟子,皆是剑宗重要人物,相伴在此会客也是应尽礼数。
这趟盛会原为他二人结礼所办,虽说后日才是结礼正日,但眼下二人已然盛装。顾行知年轻英俊,一身宗主法袍,紫气云鹤威仪无双,金翎剑冠衬得玉面飞扬,也不知惊惹多少女儿心。原风晚亦不必多说,“白韵”本就天生丽质,姿容在万华数一数二的好,今日也是盛装,雀翎长裳光华万丈,一身迷人风彩,与顾行知站在一处恰似天造地设一般,叫人艳羡。
凡有修士入殿,谁不赞一声“璧人无双”的?
能得顾行知与原风晚亲自作陪的,自然都是万华大修,其中就有昆都城主花铮。三百年前昆都一战,原风晚虽在昆都掀起波澜,可后来她借大灾之乱逃回万仞,也不知说了什么,竟令谢冷月亲自出面,将祸事推到已殒的古峰身上,只说原风晚受古峰性命相胁,这才犯下大错。万仞山一力保她,又送上无数灵玉法宝赔罪,花家亦难再追究。说到底,昆都是剑城,万仞山是名山大宗,若是真起冲突输赢难料,故而也只虚与委蛇,面上交好,暗中较劲,延续了三百年。
是以花铮虽在殿上,对原风晚却无甚好脸色,不过与顾行知寒暄两句,就躲到一旁,正看着窗外风光,却听殿外传来匆促脚步声,有人前来急寻顾行知。
“宗主,山门知客钱长老有急事传禀。赤秀宗主已抵万仞,马上就到万仞碑前,此人境界深不可测,恐不弱于老祖,请宗主速至万仞碑前,亲自接引。”
顾行知与原风晚皆是一震。
老祖自是谢冷月,谢冷月如今是化神大圆满,就算是境界相当也已非同小可,何况还有可能超过谢冷月。合心境界的修士在万华那是屈指可数的存在。
“赤秀宗的人到了?”花铮耳朵尖,听到了“赤秀”两字立刻笑起,径自朝外走去,“本座也去迎迎他们吧。”
顾行知却是眉头微蹙,花铮这老狐狸,明明早已去过赤秀,可无论旁人如何探听,就是不肯说出赤秀底细,倒是吊人胃口得很,不过就连他都这般看重,足见赤秀宗主之威,不容怠慢。
思及此处,顾行知便也随之朝殿外行去。
才到殿外,他与原风晚就见万仞剑碑前的空崖上站了不少修士,原来是那方辰仪太过嚣张,惹来无数侧目,兼之其上仙威赫赫,再有便是赤秀宗神秘莫测,故而竟引来许多围观。
偌大空崖已是群修云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