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师姐, 喊的是六百年前的短暂缘分。
啼鱼州一役死伤惨烈,七个山门全毁, 活下来的修士天涯四散,生死杳无音信, 而六百年岁月更迭,人间的朝代都几经易主,当年逃出去的低修,活在世上的, 恐怕少之又少。像季遥歌这般刚逃出啼鱼就闭关,而后在人间两百多年,回到万华后只在昆都出现过一次便又消失, 对当年的故人来说恐怕早被认为已经死去。而对季遥歌来说, 夜珑与月宵又何偿不是殒命于剑阵之下?
人的记忆挺神奇, 六百年过去, 季遥歌早都记不清楚啼鱼州、双霞谷、赤秀宫和那些缘分短浅的同门模样, 可一朝相逢, 模糊的面容竟又转眼清晰。她们比从前要沧桑不少, 月宵褪去当年的骄纵,藏在兜帽下的脸仍是冰肌玉颜, 眉眼却平和许多, 风情潋滟, 很有当初应霜夫人的风采。夜珑劲装简发, 少了飞扬,添了沉稳, 英气如故,虽美却依旧有股男儿悍气。季遥歌稍作试探,便探得二人境界。赤秀灭门之时,二人刚结丹不久,如今六百年过去,夜珑已是金丹后期,月宵则是金丹中期。
而季遥歌已经是……元婴中后期。
这对夜珑和月宵来说不可谓不震憾——昔年平凡无奇的小师妹,转眼已步入万华强修之列,整个人如同脱胎换骨一般,若不是刚才她先叫出那声“师姐”,她们两根本认不出季遥歌来。又或者即便认出,亦不敢轻易相认。
季遥歌变得太多,从前看来明明是那样寡淡的一个人,如今风华无双,举手投足间的气度,就算是应霜夫人也不及她三成,初初那一眼,仿如双霞的千里飞霞,而后却又似苍穹星河,余韵不绝,每一眼都是别样动人。
“如今你境界高出我二人太多,‘师姐’一称,实在愧不敢受。”
夜珑身受重伤,半倚在月宵身上跟着季遥歌回赤秀,听季遥歌又有话问出,月宵还没从震憾中醒来,她少不得自己应对。
“夜珑。”季遥歌略一颌首便直呼其名,又问起当年之事与如今景况。
“当年杀阵降下,我与月宵凭着本门法宝躲在一处坚岩地洞内,拼死扛过前几轮阵杀才得以脱逃,因为伤及元神我二人闭关疗伤十多年方出。那一役啼鱼州的修士死伤近八成,结丹以下的修士全部覆灭,逃出来的人也是重伤,又被万仞山追杀,初时几年过得委实艰难,幸亏时间久了万仞山也渐渐松懈,诸修才又显露行踪,如今他们有些自筑洞府,有些去了其他门派。”
季遥歌轻“嗯”一声,又问:“那你们呢?怎会被鬼域追杀?”
“此事说来话长。当年我们出关之后没多久就与大师兄重逢,师兄已先一步寻到不少啼鱼州旧部,现下在啼鱼州以南的五明山筑派,就名五明府。我二人是奉师兄之命,入鬼域探查一些事,不想被萧无珩的属下发现,躲入冥沙海的沙暴方逃过一劫,因见你这飞岛来的离奇,又一路跟到此地,不想萧无珩的人却一路追踪,竟追到此地。遥歌,此番多谢你出手,否则我与月宵二人,恐怕已被抓回鬼域。”夜珑说着挣开月宵的搀扶,要向季遥歌拜谢。
夜珑言中所提的大师兄,便是昔年应霜座下首徒,来自鬼域炽婴的严逊,虽没见过几面,但季遥歌有些印象。她一把将夜珑托住,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再怎样,你我三人也有同门之情,昔年我多得二位照顾,又有生死之情,说这些就见外了。”她笑笑,待要问起鬼域之事,见夜珑讳莫如深的目光,便又打消这个念头。
三人说话间已经从北圣斋飞入赤秀宗岛上,月宵却忽然轻声一呼,遥遥指向远方巨峰上龙飞凤舞的三个字——赤秀宗,一双凤眸刹时便红了。再看赤秀岛的景象,奇楼高阁、仙阙重殿,一眼望不到头,灵气氤氲、山峦连绵,皆是大宗气象,就连稳重的夜珑也不禁动容,眼现震憾。再允四周往来的妖修,其中不乏修为高强者,亦在元婴之上,见了季遥歌也是恭恭敬敬行礼道声“宗主”,心中便更加纳罕震惊——短短六百年,她是如何走到今日这般地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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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夜珑伤重,被安置在东临阁休养。虽说才刚重逢,双方都有未尽之语,可眼下也不及细谈,季遥歌只让她二人养伤,又交代胡小六好生照顾,便先行离去。偌大东临阁只剩夜珑与月宵二人,楼阁位高,可俯瞰大半赤秀风光,足令二人久久失神。
运功一个周天,夜珑睁眼,心思繁杂再难静心,不由取出一面小令放在掌心反复摩娑。
巴掌大小的玉令,令上雕着怒放的牡丹并一个“秀”字,月宵跟着醒来,目光凝在“秀”字之上,幽幽叹道:“当初师父将此掌门信物交给你,是希望你继承她的衣钵,接任赤秀掌门之位。夜珑,你才是赤秀掌门。”
夜珑闻言不语,良久才自嘲扬唇:“你在说什么傻话?如今争这个有何意义?这赤秀宗是她独力挣下,与我们,与当初的赤秀有半分关系?不过是她念旧,沿用‘赤秀’为名罢了。难道凭着这枚赤秀令,她会将这偌大宗门交予我们?”
这简直是痴人说梦的念头。
月宵自也明白,眼眸轻转,看着先前季遥歌托人送来的丹药灵石,无一不是佳品,比之当初赤秀,截然是两处天地。
“我也就是说说罢了,重建赤秀不一直是你心中所愿?”
夜珑收拢五指,将那赤秀令攥入掌心,道:“确是我心所愿。我在想……若将这赤秀令交给她,可否让她接纳照拂啼鱼州的旧人。”
月宵一听便眉头大蹙:“可是师兄那边……”
“昔年师父遗命,是希望我看顾同门、光大赤秀,师兄他却太过偏激,一心报仇。”夜珑摇了摇头,不无忧心,“当年之事,虽是萧无珩和万仞山执刀,可师父也不无错处。师兄却一门心思扑在报仇之上……即便此仇要报,也需得我们先有实力,如今这般无异以卵击石,就算与鬼域原氏合作,还不是与虎谋皮?他根本就没想过归附五明府的啼鱼山门弟子的后路,更遑论师父当年遗愿?”
一席话说得月宵亦无言以对,许久才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下你先安心养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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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已近七月中旬,季遥歌把赤秀的事暂时交托给花眠料理,打算带着胡小六一道往万仞山去,气得花眠正在赤秀殿里闹腾。
“小六来万华这么些时日,还没出去走动过,我这带她去见见世面,你从小在昆都长大,何必跟我去凑这个热闹?”季遥歌安抚花眠道,见他还是不快,又给他戴高帽,“赤秀宗不能无人掌事,如今我身边也只有你二人可信,若连你也走了,这里该交给谁?好花眠,你就帮我这一回吧。”
花眠气呼呼坐在椅子上,眼见季遥歌心意已决,再争也无用,眼珠一转索性道:“也成,那你让小六把那个神仙姑娘的下落告诉我,我就不计较这事了。”
季遥歌疑惑地看向胡小六:“什么神仙姑娘?”
“我的意中人。”花眠一脸神往,遂将一百八十年前他破流华幻阵之事细细道来,又自储物袋内取出一卷画打开,“喏,就是她。”画上是个绝色佳人,蛾眉淡扫,容色照人,宛如神仙妃子,正是那日助他破幻阵之人。只是破阵之后她再未出现,他只好问胡小六。胡小六推说不知,又道是法阵幻象,可是真是假花眠自有诊断,见胡小六吞吞吐吐便更是疑心她知道此人,故而这些年来总要缠着胡小六问对方下落。
胡小六本站在季遥歌身后,看到那画,又见季遥歌满目诧异,脸“腾”地烧起,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季遥歌目光在二人间来回扫了几眼,已心知肚明,也不揭穿,只是笑骂:“都过了一百八十年你还没找着她?你怎么那么笨?”见花眠又要争执,她忙摆手,“行了,这事我替你记下,等回来了我亲自问小六总行吧。”
“季姐姐……”胡小六小声急了一句,却被季遥歌一笑挡回。
话说到这份上,花眠也无甚好争,喜滋滋地笑开,道了句:“多谢多谢,兄弟我的终生大事就交给你了。”语毕又向胡小六得意眨眼,气得胡小六白眼大翻。
几人正闹着,外头有人通传,说是月宵求见。月宵伤势不重,过了两日便能踏出东临阁,只留夜珑闭关疗伤,她则前来面谢季遥歌。季遥歌便令请她进来,不多时殿上便盈盈走来一妖娆女修,是月宵盛装而至,看得花眠双眼大亮,口中恭维连连:“这就是你从前的师姐?果然是个绝色美人。”
那厢胡小六冷哼两声,将头撇开不看花眠,季遥歌捏捏眉心,对这些小儿女心思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只将花眠遣走,留下小六在旁陪着她与月宵说话。两人寒暄几句,聊了一会二人的伤势,季遥歌方说起正事。
“鬼域之事你们无需担心,我这里虽谈不上无懈可击,却也不是别人想闯就能闯的,便是萧无珩亲来,怕也进不了我这赤秀的门,你们就留在这里安心养伤。我过两日就要外出,等我归来再与你们好好叙旧。”季遥歌说着微顿,目光淡扫月宵,又道,“不瞒你说,我这趟是去万仞山,无相剑宗给我下了邀帖,请我去观他们宗主的双修结礼。”
月宵神情变了几变,很快恢复,只道:“我听说无相剑宗此番请了不少大修,如今你是一宗之主,是该去结交些道友,只是他们应该还不知道你的……”
“不知道。”季遥歌似笑非笑地朝后一倚,懒懒靠在法座的云背上,“怕是连赤秀的名字都不记得了。我倒是好奇若他们发现我的身份,会作何反应,想来应该极有意思。”
月宵跟着笑了几声,眼珠子转了转,跟着道:“遥歌,夜珑伤重,暂留赤秀养伤,我却得赶回五明府复命,想与你们一道上路,不知……”
“没问题。五明府离万仞颇近,你跟着我好了,索性也上万仞看看去。”季遥歌说着看了她一眼。
月宵心头一凛,季遥歌那一眼似乎穿透人心。定了定神,她才道谢转移话题,问起胡小六:“近日多得这位妹妹照顾,我与师姐感激不尽,还未请教妹妹名号?”
胡小六却是大惊,被季遥歌按了按手:“我这两位师姐出身媚门,见惯人间风月,你那点女扮男装的伎俩连我都瞒不过,又如何骗得了她们?也就花眠那二傻子笨得被你骗。”说着报上胡小六名号,她又问小六,“你也是,真身既被花眠看到,为何又不肯承认?倒骗了他三百多年。”
“我……”胡小六看看季遥歌,又看看月宵,想着都是女人,心一横便打开了话匣,“我才不想告诉他!你瞧瞧他那个样,看到个漂亮姑娘就两眼发直,风流滥情的混蛋,我情愿与他一辈子称兄道弟,也不要被他……喜新厌旧的东西!”
月宵不知来龙去脉,闻言不免好奇,倒是季遥歌又笑出声来:“阿眠的性子我了解,他所谓的喜欢,不过是纯粹欣赏而已,就连我当初都曾被他赞过,不过可从没见他把谁放心上惦记了近两百年。再者就算不为花眠,难道你想一辈子蓄着两撇胡子做男人?”
胡小六咬咬唇,小声道:“我从小到大就以男人面目示人,如今要我突然变成女人,我……我怕……”
“不怕。反正你要跟我去万仞,那边可没人认得你,不如先去那边试试?”季遥歌一拍手,又指着月宵,“我这位师姐最擅长打扮,请她出手,必叫你艳惊四座。”
月宵也合掌娇笑:“正是,我最喜欢给人打扮,尤其是你这样的小姑娘,来来,莫同我客气。”
胡小六被二人看得害怕,转身要溜,殿门却忽然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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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半日时间,月宵就将胡小六拾掇出一番新模样来。
不愧是流华的亲孙女,涂狐的后裔,胡小六化回女子模样,当真是美煞众人,既有流华之绝艳,又有少女之清嫩,眉目唇鼻无一不美,比起季遥歌后天所成之色,她绝对当得起“天生丽质”这四字,再经月宵神手巧扮,九分天成,一分点睛,便是倾城绝色。
“美,真是美!要我说,就算万仞山的白韵,西北的墨云空在这里,与小六比起来,都要逊色三分。”月宵看着装点一新的胡小六,如同打量一件自己新手雕琢的玉器,眼中惊艳毫无掩饰。
季遥歌听到“白韵”二字,不过回以一笑,也赞道:“果然美,难怪花眠念念不忘。”
胡小六还有些扭捏,不过看到自己模样却也难掩喜色,遂轻声细语向月宵道谢,又诚心夸她:“月宵姐姐也美,你真的好厉害!”
夸得便是月宵的装扮之术。月宵这人从前就喜化妆打扮,以此为乐,夸她会打扮比夸她漂亮或者修为好都让她高兴,这时闻言心里一喜,不由对胡小六亲近三分,拈着胭脂纸笑道:“想学我教你。这天下呢没有丑女人,只有不会打扮的。对不对,遥歌?”
季遥歌点了点头,忽见二人盯着自己直瞧,不由问道:“看我作甚?”
“遥歌,你不试试?”月宵将纸往她眼前一送。
“……”季遥歌悄悄退了半步,却被胡小六给拦住。
“季姐姐,我没见过你打扮呢。”胡小六这时一扫扭捏,不怀好意地张开双臂,只道,“说来你要去万仞山赴邀,倒比我们更要打扮呢,也好叫他们瞧瞧我们赤秀宗主冠绝天下的艳色。对不对?”
“很是,很是!”月宵频频点头,与胡小六一齐将季遥歌圈在了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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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这般,很快便到出发那日。
元还来寻季遥歌,先看到的就是胡小六与月宵二人,不免一愣——胡小六绝美,月宵冶艳,又皆盛装,都是天下难得一见的殊色,不过他倒并非为美色所迷,只是未曾见过季遥歌身边有美人出没,倒是各色美男环绕,今日一见不免奇怪。
月宵与胡小六二人守在门外,请元还进殿,偌大殿中只有季遥歌背向他而立。
光线幽浅中,只得迷人轮廓。
元还迷走边抱怨:“季遥歌,你这是打算坐实我加入媚门的传言吗?”想他元还这些年行走万华,皆独来独往,身边甚少有过女人,如今几百年没回来,一露面身边就跟着三个绝色女修,叫人不浮想联篇都难。
“你还怕外人流言?”季遥歌笑语一声,转过身来。
刹时间元还声音没在喉间,全殿陡然沉寂,四周似乎化作黑白二色,只剩那一个人,站在殿间。
光彩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