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光出征已有半年时间, 许是没有人料到他动作如此之快,安海城还没攻下多久马上就在神陨岛海域开始一轮雷厉风行的清扫, 再加上又联合了五大长老,这番攻击迅猛而利落, 旦戈的妖军在神陨岛海域被打得措手不及,不过几轮交战就已退出神陨海域。其余妖兽见势,要么退出,要么签定契约, 再有强横些的妖兽,一番猛战之下也都败退逃散——昊光这回是铁了心要收伏清理炉海妖兽,仁慈之上是铁腕手段, 不到半年, 神陨岛海域已占下十之七、八。
季遥歌作为安海城城主, 如今负责的事极其繁多, 其中也包括与神陨岛退出的妖兽接洽——是战是和, 是依附还是合作, 就靠她从中斡旋。如此一来, 她对炉海的了解持续加深,人脉逐步拓展, 就这半年时间, 已经掌握炉海大半妖兽实力, 各种措施章程一项接着一项颁布, 从安海城到冕都再到赤秀,及至其他诸岛, 都被渐渐盘活。最初因她境界而有所质疑的妖兽,声音渐渐也小了下去,毕竟几个岛的运作,如今都系在她一人手里,那是任凭境界再高的妖兽,也没办法完成的事。
花眠是三个月前出发前往神陨海域的,就跟在昊光大军的屁、股后面,带着莫财的亲信奔赴挖出月石澄的海域,期间一直没有音信传回,今日却突然运回这一船山似的澄晶,倒给她一个大惊喜。
季遥歌飞掠到幻鲸上时,那块巨大的澄晶正被一块油绿的布蒙着,布上绘着法纹,是用来阻绝灵气,如此一样,晶石的灵气不会外散,便也不打眼,所以并没引起太大轰动,否则以眼前这块晶石的体积来看,怕是整个炉海都要炸了。
花眠站在澄晶一侧,原正同曲漓说话,瞧见她带着胡小六上来,便冲二人抛了个飞眼,曲漓也笑着过来,还没等她开口就道:“昊光大人交代了,这块晶石是花兄弟寻获的,就交给你们处置,不必归入安海城所得。”
季遥歌笑着道谢,心中大定——晶石越大,储灵能力越强,可不是单纯按体积来增加,这样一块晶石,已经足够支撑赤秀岛大阵百年有余,她心中大石落地,也能心无旁鹜地做别的事情了。
那厢花眠已经掀开符布一角,磅礴的灵气顿时如泉水流泄,让站在四周的人元神都为之一振,他得意地搂起胡小六的肩,扬眉道:“哥哥厉害吧!”胡小六人小,被花眠胳膊压得很是沉重,便一把甩开他的手,冷着脸刚要骂,就听花眠“唉哟”一声。胡小六目光就是一紧,跟着就发现花眠有些不对劲,忙道:“你受伤了?”
花眠呲牙咧嘴嚎了两声,没客气地将手臂压到她肩头,可怜道:“是啊,扶着我点,老弟。”说话间就将半身重量都压在胡小六肩上,她好脾气也没生气,反而很是紧张:“伤哪了?”花眠“嘿嘿”一笑,指指舵舱:“扶我进去歇歇。”又朝季遥歌丢了个眼神。
季遥歌知道这是有话要私下和她说,便向曲漓告个罪,跟着花眠进舱,一路上都听花眠浮夸地喊疼,惹得胡小六是又急又气,连声问他。季遥歌在后面边看边摇头,跟进舵舱内。这舵舱因被花眠占据很长时间,里边堆满他的私人物件,像他的洞府一般,凌乱而充满家居气。胡小六扶着花眠在舱内的兽皮褥上坐下,拉起他的手就要看伤。花眠的伤在后背,上衣一除,就见四道纵向的伤口,由腰至肩,其中一道尤其深邃,即便已经结痂也显得狰狞。季遥歌眉头大蹙,还没问他,便听胡小六倒抽冷气,眼圈刹时就红了,花眠只好又哄人:“别别,你别哭呀,我这伤没事,已经好了……唉哟我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比女人还容易哭……”这又是哄又是怼的,把胡小六的眼泪给硬生生憋了回去。
“怎么伤的?”季遥歌问他。那伤伤口并不平整,不像是刀剑亦或利爪所伤。
花眠动动嘴皮子,刚想开口,忽然又拍拍胡小六的手,道:“我没事,船上还有些别的货,你出去找人把东西卸了。”胡小六却连头也没抬,手里也不知几时翻出瓶灵药来:“我给你再上层药吧。”
“不用了。”花眠轻轻拂开她的手,“你先出去吧。”语气淡淡的,听得胡小六一怔,抬眼望见他稍显凝重的笑眼,似乎意识到什么,她咬着唇站起,顿了顿,只将手里的灵药用力掷到他怀里,转身便跑出舱房。
“她怎么了?”花眠倒被她闹得莫名其妙。
“你不相信她?”季遥歌叹口气,倚着墙根坐下。
花眠耸耸肩,摩挲手里犹带余温的玉瓶,不以为然道:“她是流华君的孙子,还曾经把咱们的事向她祖母说得底儿掉,要我怎么信她?”话虽如此,可思及刚才胡小六气恼而去的模样,他也有些不是滋味,只是到底经历许多事,他也不是从前那个胸无城腑的公子哥了。在这鬼地方他们三人一无根基,二无族群,自然要万事小心。
季遥歌微垂眸,目光从那玉瓶上一掠而过,复又抬头:“说吧,你这伤怎么回事,又发现了什么,还要这般瞒着人?”
“我顺着莫财发掘月石澄的地方摸了下去,发现了一处十分巨大的澄晶矿脉,就藏在深海之下。那个水深,寻常妖兽无法潜下,加之四周漆黑凶险,也就我下去探了探。”他说着摇摇头,“没底。”
炉海的妖兽自然天生擅水,能游能潜不在话下,但是潜的深度却因人而异。海不同于江湖,其深骇人,越往下,水的压力就越强,十丈犹可,百丈也许尚能撑,可千丈以上呢?那便非妖力所能企及,就算以昊光之能,到五百丈恐怕也已是极限。
那下面根本无人探过,花眠能去,是因他有家族重宝可用,然而就是这样也探不到底。
季遥歌没开口,蛟善水,若她还能化出金蛟真身,这海下她也许能闯上一闯,现在嘛……
“我只探到五百丈,就已不能再往下了。那晶矿群生得硕大,往上似乎直通神陨岛。常言道冰山一角,说的是肉眼见到的冰山虽巨,可对比往海下生长的冰山,也只是其真实面目的九牛一毛。我怀疑神陨岛就是这个情况。海面的飓风到了海下五百丈左右,影响变小,而岛根也外扩,所以能够靠近。”花眠详细解释起来,为免她听不明白,还画了张图纸说明。
季遥歌看他的图纸,海下岛的大小,怕有海面上的数十倍之广。
“我这伤是在切割晶石时遇到乱流,被矿晶棱角刮伤,这海底神陨岛外围,似乎都覆着这种晶矿。”花眠对自己的伤倒是轻描淡写。
听完他的话,季遥歌一时陷入沉思,二人无话,待她理个头绪出来,方问道:“阿眠,你出身铸剑世家,于炼器一道也颇有心得,可听过或看过关于‘黑油’的记载?”
花眠蹙眉想了想,摇头。季遥歌思忖:“连你都没有吗?”
“家族藏书虽多,但有些也不是我眼下身份能够查阅的。要是元世叔在就好了,也许他能回答你这个问题。”花眠叹了声,又问她,“你怎么突然问起‘黑油’?”
季遥歌想了想,遂将黑油来历与威能说予他听,只掐去与高八斗谈话细节,花眠听得瞠目结舌。
她却又问起另一事:“阿眠,我们花家在万华盘根万年,族中出过不少精通铸炼的天才,为何从没听说你们家有人加入三星挂月阁?”
以花家在铸剑方面的成就,三星挂月阁不可能没给花家人下邀,但他们家宁可与三星挂月阁的一星阁士冯千里套近乎,自己却从没在阁中挂名,也是奇怪。
花眠闻言唇一抿,露个不好说的表情,片刻后一拍大腿:“罢了,你都成我家祖宗的朋友,也没啥可瞒你的。这是我家祖训,就是我那位祖宗传下来的秘训,举凡花家嫡系,若有能力得到花家铸炼秘传者,都需发誓有生之年不得加入三星挂月阁,若违此誓,阖族诛之,灭元神焚魂魄。”
“……”季遥歌一听便倒抽口气。
“我爹倒也收到过三星挂月阁的邀请,碍于祖训已经推拒。不过祖训归祖训,家族也得生存,三星挂月阁如今已经延揽万华众多杂家,其实万华很多物资,都收拢在三星挂月掌握中,我们家还想在万华立足,保万年基业不散,势必要同他们打交道,所以才与冯千里交好。”花眠又是无可奈何解释一句。
“那你可知三星挂月阁的成员情况?”
“这我哪能知道,他们的成员复杂,顶多也就我爹认识几个朋友,不过一星二星阁士,离他们的核心还远。”花眠摊摊手。
“那……你听没听过,幽篁与玄寰之名?”季遥歌继续问他。
花眠这回却没直接摇头,倒垂眼深思一番,才不大确定地开口:“这两位,已经不在了吧?都是近三千年前的人物,在炼器界那是名头响亮非常的。那位幽篁仙子最擅符箓法阵,曾是万华数一数二的阵法宗师,如今万华还留有不少她所设的法阵,我有幸见识过一次,那叫一个精绝。至于玄寰上仙,这位更是风头无双,是杂家中的杂家,已隐有炼器魁首之名,是自裴不回上仙飞升后出现的天纵之才,被喻为裴仙第二。说来他也曾经是我仰慕之人,不过呢……我现在有元世叔了。”在他眼里,元还已经是无所不能的存在了。
已经消失近三千年的人,再怎么惊才绝艳,名字也湮灭于浩浩时空中,便是如裴不回、玄寰这般人物,若不是花家涉猎器道,也不可能记得他们名号过往。
“他们不在了?飞升?”季遥歌露出鲜有的好奇。
“三千年前,我爹都还是孩子呢,这么远的事……”花眠拍着脑门苦恼回忆,眼睛忽然一亮,“啊,倒是曾听我祖父惋惜过这二人才气,提到过一点旧事,好像是二人入秘境驭兽,不想凶兽修为奇绝,以致幽篁身死,玄寰重伤,后来便泯于人前,再未有半点消息传出,是死是活均无人得知。”
这么久远的事,打听起来很是费劲,与此年岁相当的修士,都不是季遥歌现在能遇见的,她眼见问得差不多,再深入的问题花眠怕也和高八斗一样,都不知晓,便又扯开话题,暗暗道:“阿眠,有件事交代给你,你务必亲自处理,不可假手他人。”
听她说得郑重,花眠不禁坐直身体。
“海下神陨岛的岛形,帮我查探清楚,看看有没路可以从海下入岛,我怀疑黑油藏匿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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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高八斗和花眠的两番对话,勾出季遥歌无限疑问,千头万绪又杂乱无章,一时无解,也只能敏锐地捕捉到其中最关键的所在——三星挂月阁。这个从她在灵海时就如鬼影般跟在后面的名字,到如今是越来越清晰了。
但眼下她在炉海内,万华的事难以顾及,纵有千般猜测,也只能暂抛脑后,她得先了结炉海之争。如此一想,她脑中又再度清明,从鲸船飞上安海城,要去安排他事。海风灼烈,她目光一转,却见胡小六站在岛边的礁岩上,对着鲸船怔怔出神,俊美的脸庞被夕镀出几分妩媚,倒有点流华君的风华了,想来若是女装,怕也是颠倒众生的模样。
“你别看阿眠瞧着灵泛,实则也是个一根筋通到底的人,恐怕到现在他还把你当成兄弟看待,没往别处想。”
季遥歌的声音拉回胡小六的思绪,她睁着澄澈的眼眸望来,眼底是流华君不会拥有的稚纯,很快的,她听明白季遥歌的言外之意,脸色顿时泛红。
掐指算算,胡小六跟着他们也有十八年时间,其间在岛上与花眠共处的时间可能比和其他人都要多。花眠那人犹带赤子之心,像个大孩子,与他一块很是轻松惬意,要俘获一个少女的心是轻而易举的事,何况这十八年间无数朝夕相对的日子。
“我……”胡小六讷讷几声,想掩饰,可在季遥歌通透的目光却又无从遮掩,脸越发红了。
季遥歌作此言却不是打算成全她,这原是要点醒她的开场白——她与花眠之间,怕是千难万难。胡小六身为流华君的嫡孙女,看流华君的意思,将来少不得要她接下狐族复兴之责。而昆都花家本就反对与兽族联姻,花蓁就是例子,她一个女子要与慈莲成婚尚且被逐出家族,何况花眠是昆都嫡子,且不说未来昆都会不会交到他手中,哪怕他只是个寻常子弟,这婚事也不被允许,更遑论他可能要接下昆都,他又何来抛族弃亲的勇气?
这些话到了嘴边,季遥歌却又咽下。胡小六目光盈盈,如这海上洒了橘夕的鳞光,动人非常。一个女人一生,怕只有这么一次懵懂的情动,往后便越发清醒,就像在万仞山时的她,也曾经如此懵懂美好吧。
忽然而起的心软,让她不忍泼下这捧冷水,便又沉默当下,只琢磨起别的事来。
海风却倏尔转烈,裹挟着一阵杀气汹涌而至,季遥歌猛地收神,将胡小六往身后一拉,奉曦出鞘。
平静的海面波浪骤起,礁石四周突然没了人迹,只远处一点寒芒瞄准季遥歌——有人要杀她。
此人元婴期的道行,比她要高出一阶,算不上厉害,安海城的防御今时不同往日,这人又是如何悄无声息地杀来,季遥歌心中疑窦丛生,却也不及细想,因为那厢已发动攻击。
哗——
海浪滔天而掀,礁石一阵震动,碎落的浪花都化作无数冰棱,劈头盖脸袭向季遥歌。季遥歌已经休养了半年多,伤势已愈,筋骨犹胜当年,此番斗法,她忽觉行动比先前更为灵活,也不知是不是疗伤功诀的缘故。
奉曦剑劈散一道火墙,电光从火墙中穿透,逼得对面那妖兽现出身形,季遥歌欺身而上,眼中几缕幽光交错,正要行媚骨诀,耳畔忽传来沉厚声音。
“不许用媚诀。”
她以神识展望,却见楚隐坐在巨蝠背上,远远观战。不消说,这场斗法是他安排的。她的伤势已愈,他的历炼又开始了——这次更直接,不再驱虫蚁对付她了,换成真正的妖兽。
轰隆!
礁石炸起,季遥歌随着那妖兽一同落入海中,海水搅如沸汤。这战从天亮打到天黑,从岸上打到海中,又从海中打到天空。奉曦剑划出无数火光密织成网,将对手困在火网之中,遥望而去,安海城的海面上,一片火色纵横。季遥歌气促血沸,掠到楚隐身边,只将奉曦剑一横,待要发作,却听他慢悠悠开口。
“这是战俘。我与他们作了约定,只要有人能战胜你,就放他自由,如果战败,他们则要与你定血契,奉你为主。你不是嫌手下无人可用,我这给你送人来了?能不能收伏,就看你本事。”
一句话,说得季遥歌无言以对。
蛛皇血契,那是以魂魄为约的死契,契者生死不可叛主。
这楚隐,可能是生来克她的。
日子便在这日复一日的繁忙,与似乎没有尽头的历炼中流逝。再激烈的人生,也并非时时都有波澜起伏的惊险,抛开这日日进行的考校,岁月大抵还是琐碎且平静……
百载时光,晃眼便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