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伤重

“死”字最后一笔划下, 季遥歌倏尔握拳,险些就将楚隐的手包在掌心。她再看楚隐神色, 他却显得比平时更加平静。因元还不在,楚隐无修为, 不能使用传音入神与她私话,在这种场合他只能如此隐晦地提醒她,更令季遥歌心中泛疑。只是没头没脑一个“死”,她也很难明白。

楚隐目光一动不动落在被众修围住的晶块上, 专注认真,侧颜睫毛纤长浓密,轻眨如扇。

季遥歌心中有数, 只站在最外围, 将所有人的举止表情尽收眼底, 小心翼翼施展些微媚骨术——殿上的修士境界都在元婴后期以上, 她不能施展得太明显。各色思绪入耳入眼, 其中伴着一两声特别沉冷的心跳, 不露声色的杀气夹杂其间, 伺机而动。几缕阴幽的气息自晶石内传来,蠢蠢欲动——晶石之中藏有活物。

殿上众人都被巨大晶块所吸引, 缓缓靠近, 尤以曲漓为最, 而代表旦戈的妖兽仍稳坐在上首, 一双眼状若无心地总扫过曲漓,最初取出晶块的圆脸长老已被挤到人群外围, 笑出满面红光,高声介绍自家宝贝,偶尔目光与座上妖兽眼神擦过,很快又各自避开。

季遥歌脑中诸念转得飞快。

若晶块有问题,那这死局杀招,针对的是谁?是本要出现在此地的昊光?旦戈还是要置他于死地,可这又说不通,由曲漓代替昊光出席此会,并非秘事。可换了人还是设下杀招,并且以晶块为诱饵,这显然冲着曲漓而去,她是冕都负责物资的人物,本身又擅医道,对无名宝贝自然极为关注,所以对方是打算杀曲漓?

不,还是不对。

曲漓是昊光的左膀右臂,杀了她固然可以让昊光和冕都损失一员大将,可若只针对她一人,断也无需安排在所有长老都齐聚的会议上。长老会这六名大修,已是眼下流放之海综合实力最强的人,当着他们的面刺杀曲漓,不啻于单方面撕毁契约,将要引发整个长老会的怒火。

旦戈不是那样蠢钝的人,所以他们的目的,不是曲漓,或者说,不只是曲漓。

他们图谋的东西,应该更大。

随着心中的揣忖,季遥歌的心渐渐发寒,不过情绪却又冷静下来。

比起在凡间所面对的衍州三十六城的复杂情况,显然流放之海的局势要简单许多,妖兽处于浑沌状态,虽说好战可心思并不复杂,甚至称得上单纯,没有凡人那许多弯弯绕绕的勾心斗角,她要了解这地方的情况,一点都不难。从醒来至今已有三个多月,她跑过冕都,带回巫羽族,认识不少人,不论是昊光、曲漓还是桀离、秦渺、卫极,都已经给她带来无数讯息,助她了解这个她虽然呆了十七年,却还不算熟悉的地方。

回赤秀近两个月时间内,虽然忙碌,她亦花大功夫来了解流放之海。巫羽族曾在流放之海流离百年仍未灭绝,对这儿的局势自有见解,那位老族长能在最后时刻放下坚持答应进入赤秀,亦是有大智慧者,再加上胡小六,她有流华君这个祖母在背后,见识自然非比常兽。

有这种种原因在前,虽说时日尚短,季遥歌对流放之海的情况,却也摸清了门路轮廓。

流放之海的争斗,这一千年来,都集中在昊光与旦戈身上。

昊光的心思,从他不遗余力买下赤秀的所有武器与灵药开始,就已经曝露,他虽然在犹豫迟疑,同时却也已经着手布置,差的不过是个引线罢了。旦戈能将魔鲨军派到冕都海域刺杀昊光,足可说明两者间的矛盾已经到达巅峰,这五百多年的平静,已成一触即碎的冰面。

之所以迟迟没有开战,不过双方都有所顾忌罢了。一来谁先撕毁契约,谁就是背信弃义者,在流放之海立不住脚,难以服妖;二来昊光先前确实没有下定决定,他心中对开战仍旧抱持抵抗心态,所以一忍再忍,直到今日。

流放之海的战争已经无法避免,谁能抢占先机,谁的胜算就更大些。

而何为先机?

安海城就是先机——

五百多年的发展,安海城不论是地理位置,还是在众妖心中的地位,都非同一般。若以凡人目光来看,此地称得上是扼喉之所,兵家必争之地。这第一战,若能占下安海城,再将这六个长老会成员控制在手中,流放之海的争斗,已经先赢一半。

旦戈所图之物,是安海城,是长老会,也是曲漓,一箭三雕之局。

这复杂的思路在极短的时间内被理清,季遥歌手心已生起一片冷汗,又想起刚才在安海城内外所见之景,心中已生不详——对头有备而来,可曲漓他们似被瞒在鼓中。

思及此,她飞快转头,目光直视胡小六,以最精简的言语传音至胡小六神魂之内。只听了两句,胡小六便一改先前木讷表情,却也没将惊愕现于面上。默默听完季遥歌的吩咐,她转身飞跑出大殿。季遥歌这才再度将注意力转回前面——她的一番揣忖思考虽然几经转变,看似复杂,却也只在几个眨眼时间便已作出结论。

兵家较量,棋局厮杀,慢上一点,都是生死输赢之别。

那厢,曲漓已经走到晶块面前,微弓下腰,凑近研究晶块,琢磨道:“灵气充沛,晶体纯粹,不仅品质上佳,还是极其罕见的月石澄,用来修炼可是难寻的储灵仙品。莫长老,这么大块的晶石,想必不是淘澄晶砂所得,必有矿脉。”

莫长老圆润的脸上扬起高深的笑:“曲漓姑娘好眼光,不过也只看出其中一半门道。”

“哦?”曲漓扬眉。

月石澄已经很难得了,这里却还有别的门道?曲漓来了兴趣,连同身边其他五位长老一起团团围在了澄晶块旁边,各自施展本事探究。莫长老却是悄然退出半步,朝座上的妖兽打出眼色。那人双眸一凝,双拳暗抓,晶块上骤然射出百道刺目银光。

“曲漓姐姐,小心!晶块有诈!”季遥歌的警示同时响起,可那阵银光却灼花人眼。

无数股滔天威压与杀气绞缠散开,季遥歌只觉心头发闷,高阶修士的斗法,她插不上手,眼下被这沉沉压力迫得手脚如石,只听得银光中传来曲漓娇俏冷哼:“莫老怪,你果然倒向旦戈!”听那口吻竟没半分意外。

几道巨力撞在一起,向四周爆散,季遥歌勉力扛下,护着楚隐急退数十步,直到后背顶上墙。大修斗法,破坏力自然可怕,殿上桌椅摆设已俱成齑粉,幸而安海殿有法阵相护,殿内这番斗法余威皆被法阵吞下,并没向外扩散。

片刻时间,银光消逝,曲漓手里已擒住莫长老站在晶块之外,季遥歌心情稍安——看来曲漓早已看穿对方诡计,在靠近晶块时已做出防备。

倒是其他五个长老,修为略差些的,已面色惨然,均神情复杂地站在殿上四处,看着曲漓与莫长老等人。

“诸位都看到了,莫老怪已与旦戈勾结,设计要你我性命,其心可见一斑。”曲漓冷道。

季遥歌此时亦已看明,这场变故只是曲漓将计就计之策,当众揭穿旦戈之恶,昊光方出师有名,也不必背负自毁契约的恶名,虽然惊险,却不失为一个好计。既是如此,曲漓必有后招,季遥歌也就不那么着急,只是心还未落下,她便看到楚隐双眸大炽的亢奋狂热目光——他的战意似乎毫无保留地从眼神释放出来。

不对,还有变化?

“莫财,钟铁,你我好歹也相识数百年,在这安海城共谋生计,也算朋友一场,今日竟然要取我等性命!”五人间有人怒而痛斥。

钟铁便是那代替旦戈前来的妖修名姓,闻言起身,仍是憨笑:“诸位莫被曲小娘子骗了,我几曾要取你们的性命了……”他说话间顿了顿,才又道,“我只是想请几位去旦戈大人的岛上做客而已,对不对,莫财?”

“对对对!”莫财圆脑频点,古怪的笑容几乎让他的唇撕到耳边,对于被擒一事毫无惧意,身体却忽然缩成溜滑肉团,满身粘液,自曲漓手间脱出。

曲漓自是大惊,却发现手足俱不能动,娇容顿变,而其余五个长老这时也已察觉不对。晶块之下浮现巨大法阵,符纹如锁,将众人禁锢于地。此番变故大出意料,这一环扣一环的计策,连季遥歌都始料未及,不论是曲漓还是钟铁,都是后招迭出。

钟铁笑着,垂于衣畔紧握的拳一松,巨大的晶块当着众人的面炸开,里面一窝蜂似地飞出无数小指甲盖大小的虫子,无声无息地在半空盘旋。

“阴尸蝇。”曲漓第一个认出此虫,面色更加惨然。

季遥歌未听过此虫之名,不知其中厉害,站她侧后方的楚隐此时却开口:“阴尸蝇,又名傀儡蝇,可从活物眼耳口鼻及伤患处钻入躯壳内,经产卵孵化,啃噬血肉经脉,可在瞬间将活物肉身侵占,成其宿体,炼虫者便可通过此蝇操纵宿体,故而此术也称阴尸术,是傀儡妖术的一种。”

她想得还是简单了,旦戈不止是要他们的性命,还要他们为他所用,哪怕只是一具尸体。

那厢,钟铁仍旧憨声憨态:“听过此虫威名就好,那就莫再挣扎,越挣扎越痛苦,乖乖听话。”语毕,他抬臂朝着虫群下令。

虫群发出一阵嗡嗡响动,随着他的动作四散飞开,他憨笑里终于透出一丝得意,可就在瞬间,虫群却似凝固般,停在半空,仿佛被无形之力牵扯。钟铁眼睛陡睁,泰然自若的神情起了破绽,眉头大蹙,手伸在半空用力——

虫群仍纹丝不停,似乎与僵持在半空。

钟铁大为疑惑,目光从殿内众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角落。

境界低微的妖修,从进来时起就没被他放在眼中,没想到竟有能耐与他作对,钟铁扬起更憨实的笑来,看着垂手静立,眉舒唇展的英俊青年。

楚隐眼中亢奋更剧,虫族王者与炼虫修士间的对决,多少让沉寂千年的蛛皇为之兴奋。

阴尸蝇仍僵在半空,钟铁眉川渐拢,手中之力加大,反观楚隐仍一派轻松,唇边带嘲,似在笑对手的不自量力。片刻后,钟铁的憨笑沉下,那张墩实的脸阴云密布,飞脚踢起数枚晶块碎片,朝楚隐击去。

砰砰砰——

一阵脆响,晶碎未近楚隐之身,就被季遥歌隔空而起的奉曦剑气尽数劈下。钟铁的境界并不算高,他擅长的又是虫术,注意力都在楚隐身上,这一击威力倒未见多强,只是到底他也是元婴后期的人,季遥歌接下这一击也被余威打得五内翻腾,然她并没时间调息,不过沉眸站到楚隐身前,一手奉曦,一手灵器,双管其下朝法阵中央的阵眼击去。

“小心——”曲漓声音响起。

那厢莫财已聚起光团,他的实力比钟铁还要强悍,这光团蕴着山海之威直冲季遥歌与楚隐二人。季遥歌倒是能避,但楚隐却避不过,他没有修为护体,就算元还化神之体强韧,可在这强击之下也必然身死,她少不得咬牙扛下,只将一身灵力尽数灌入经脉,手上接连施展出三枚防御灵器,冰墙木墙在她身前骤升。

轰——

莫财的攻击袭来,将冰墙木墙撞得粉碎,其势却不减,轰然撞上季遥歌护在胸前的奉曦剑。剑出长鸣,剧震不已,季遥歌只觉重如山峦的巨力压身,她苦撑片刻终是不支,奉曦松落,那道光芒直撞其胸,将人向后猛推,直到撞入楚隐怀内。季遥歌听闻楚隐发出一声闷哼,她咬破舌尖,催发余力,高喝一声,将撞在胸口的力道震散,外力骤减,那厢楚隐眸色阴沉,眉间闪过戾气,僵在空中的阴尸蝇终于有了动作,嗡地散开,化作两束黑光,覆向莫财与钟铁二人。

“啊——”凄厉惨叫响起,莫钟二人双手挠向面颊,直想将面上虫蝇挠开,可指甲之下不过多添血痕,倒给了阴尸蝇可趁之机,成群的虫蝇钻入二人眼球鼻孔口腔皮肉,直抵大脑。

少了二人之力,法阵亦同时松动,曲漓等诸人均得自由,就要朝莫钟二人下杀手。

“留活口。”季遥歌勉力出声,唇间却是鲜血疾涌。

接连三口,其中一口血,还吐在楚隐衣襟之上。莫财那一击,将她重创。楚隐一手扶抱其腰,神情已如黑云盘空,沉沉盯着季遥歌挂唇的血,也不知在想什么。

曲漓纵步而来,顾不上许多,扣住季遥歌脉门便灌入灵气,季遥歌也已翻出苏朝笙给的灵药,毫不心疼地往口中倒,和血咽下后才道:“外面是旦戈的人,若我所料未错,他们要夺岛,安海城外必有妖军四伏,伺机而动,此地情势危急。”

“什么?!”长老会余下五人中有人惊起,只望向曲漓,“曲漓大人,现下该如何是好?”

曲漓虽然想到旦戈要对付长老会的人,却没想过对方意在整个安海城,危情已迫眉睫,可涉及兵事,她亦拿不了主意,正焦心之际,手腕被季遥歌反握。

“控制莫钟,引君入瓮,我们……我们要把安海城占下。”她说这话已是气促非常,五内俱如火焚,经脉凝不起半点灵气,骨头仿如被碾碎,越发软向楚隐怀中,说出的话,却仍带着万钧之力。

语毕,她又催曲漓:“取……此城舆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