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清俊面孔因为换了主芯的关系, 而显得异常陌生。元还那人虽说疏离冷清,但为人实则没有什么架子, 接触久了反而称得上随和。眼前这人便不同了,一模一样的容貌, 可那由内里散发出来并未刻意掩藏的气息,仍是让季遥歌一眼看出差别来。
他神情和煦,眉宇松驰,目光亲切——亲切这个词, 多少便透着上位者的作派。还有几分挑剔,藏在微勾的唇角里。元还从来不会这样看人,也不会这么笑, 他自然是有高人一等的资格, 不论是境界还是身份, 但他的傲气却从来不曾源自这些。
除了这些, 他披着元还的皮, 尚算平和, 没有任何外露的杀气, 但季遥歌仍旧有种被无形巨掌扼喉的感觉,就奉曦剑也悄悄地弹鞘半寸。
蛛皇倒有些好笑。面前警惕的人就像不慎落网的蜻蜓, 有身为猎物本能的警觉, 眼珠锃亮地盯着他, 表情万分可爱——困兽总让人兴奋, 让人心生慢慢折磨拆吃的欲、望。
“放松些。”他开口便是云淡风轻的笑意,“你我也算见过几次, 并不陌生。”
“元还呢?”季遥歌仍是警惕。她很少有如此将情绪呈于面上的时刻,蛛皇突然的出现,让她连虚与委蛇的客套试探时间都不愿浪费。
蛛皇一步一字地回答:“死了。”
这回答让人心惊肉跳,季遥歌神情虽然未改,但细微之处的变化仍没逃过他的眼睛,他笑得更大些:“你不是一早知道了,梵天困生咒的破劫之关,是需要修者经生死轮回而悟,他现在还不知道落在哪个轮回里。”
“那你又如何出来的?”季遥歌直截了当地问道。
他绕到她身后,继续朝楼阙大门走去:“他的魂魄离体轮回转生,这身体自然归我。”
“他几时能归?”季遥歌转身,跟在他身后。
“那得看他的能耐。踏过轮回他便在凡间再世为人,前尘尽忘,这会只怕已经不记得你了。前世种种都带不到来生,多深的爱恨情仇等过了那扇门便一了百了,今生所约定的种种,都带不到来世。”他心情似乎不错,竟向她解释起来。
爱恨无两世,这辈子感情再深,一入轮回便化作空白。
梵天困生,便是要他堕轮回历劫,抛却所有。
“若是不得了悟,他便要一世接着一世轮回,你问我他几时归来,我确也不知。”蛛皇走到赤秀楼门前,展眼望向远山,换了语气,“你也别死心塌地等他了。再世为人,他哪还记得你,娶妻生子历人世种种,可又是另一番天地。”
“当然,也有可能托生成了和尚、道士,亦或是……太监。”蛛皇说着转头看她,伸起一指在她面前摇了摇,“总之,不管是人是猪是孑孓,他都和你没有一点关系。”
她停在原地,他可能已经走出百步,隔了不知多少轮回,即便遇见,也只是陌路。
所谓来世再约,只是凡人自欺欺人的安慰。
“他说他会回来,我只管等,不管别的。”季遥歌未受他影响,从容回道。
“回来?”蛛皇微微一笑,莫测高深道,“你又怎知,你所见所感的这个元还,便是他的原身?若然与你这一世,才是他漫长修行中所轮回的一场劫数,你当如何?你知道他多少过去?若不存在回来,如今也只是归去,你之于他,不过浮生一梦。很有可能,你连他到底是谁都无从得知,又当如何?”
季遥歌的心因这一席话而高高悬起,底下似乎有无底深渊,在等着她坠落。良久之后,她才找回声音:“既是轮回,每一世便都真实,我管不了那许多,只顾得眼前。”
当如何?又能如何?哪怕元还不是元还,可她也还是季遥歌。
奉曦剑悄然出鞘,不知几时悬在蛛皇背心处,她冷道:“你占他躯壳,夺他肉身,这便是眼前。”
蛛皇忽然仰天长笑,笑里却是冰霜一片:“他的躯壳?一个死去的人,怎会有肉身?”
“你说什么?”季遥歌眉头顿蹙。
“把你的剑收起来吧,他与我同宿一躯,若是我死了,他也活不了。”蛛皇无视身后所悬利剑,伸了个懒腰,从容迈出大殿,“别担心,虽然我希望他死,但肯定不是现在。”
“你想怎样?”季遥歌凌空一抓,将奉曦抓在掌中。
“自与他共宿一体起,我还没机会出来看看,如今既然是我作主了,自然先要好好瞧瞧这地方。”他回身将奉曦剑剑尖点开,金眸现出精光,“他不在,这躯壳的修为也不在,我只是个没有威胁力的凡人。季遥歌,你得保护我,否则我若死了,他便再也回不来。”
语毕,他已步出赤秀楼,留下季遥歌在后大为头疼。
“哦对,我叫楚隐,记清楚了?我不太喜欢别人认错。”远远的,楚隐声音再度传来,是带着些颐指气使的口吻。
季遥歌有预感,自己收到了一个巨大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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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楚隐的出现,苏朝笙和花眠报以十分的震惊,季遥歌也不知如何向二人解释他的来历,偏这楚隐是个肆意妄为的脾气,完全不打算再费唇舌,只舒服的做个甩手掌柜,等她好容易向那两人解释清楚,楚隐已经将整个主峰逛荡一遍。
“季遥歌,我想下去看看。”楚隐在崖边负手而立,有几分仙人风范,那姿态又与元还不同,矜贵而高雅。
山崖还未架设下山的路,他们是修士,上下都靠法术与法宝,但楚隐没有修为在身,只能寄望于季遥歌。季遥歌却没闲情逸志陪他逛岛,岛上还有许多事等着她与苏花二人商量之后拿主意。
“我没空。”她冷冷一句话就打发了他。别说没路,就算有路,她也不能让这大麻烦跑出去。
“哦。”他垂头思忖片刻,并未言语为难,而是身体力行,根本不给人反应的机会,便纵身跃下崖去。
花眠第一个惊叫出声:“元世叔……”称呼一时半会还改不过来。
季遥歌几乎同一瞬间飞身窜出,化作闪电追上疾坠而下的楚隐,手中弹出一卷绵力,将人稳稳接下,满面怒容:“你!”
“有空了?”楚隐在半空腾身,借着她的力浮到她面前,挑眉道,“那带我四下走走。”
命令的口吻,没有任何客气。
“我找个人带着你走走。”季遥歌克制着怒气道。
“不要。”他拒绝。
“岛上禁制重重,又有毒虫猛兽出没,你一个人容易出事。”她尝试与他沟通。
“那你陪我。”楚隐似乎认定季遥歌,半步不让。
二人已落到地面,楚隐根本不等季遥歌回答,就已迈步朝外走去,我行我素到让人头疼。
这个楚隐当真是个疯子!
想她季遥歌这辈子还没如此受制于人过,如今她是万分想将这只真蜘蛛捆起来泡到坛里浸成酒,可元还的性命攥在他手里头,她也不能拿他怎样,只能暗暗思考将他打晕拖回赤秀楼里关起来的可能性。
就季遥歌思考的片刻时间里,楚隐已经走出老远,却又停在一方石岩上朝前张望。季遥歌跟去一看,却见前方无所事事地等候着季遥歌安排的巫羽族人正围作一圈,看着阿岩拈着叶哨驯虫兽玩。一段在常人听来诡异且毫无乐感的哨音高低起伏响起,十来只蛰伏在他脚边的虫子微微探起半身,跟着他的哨音动作。那些虫子各色皆有,火蜈青蝎紫蛛银蛇,俱是颜色鲜亮,体型较普通虫子要大上数倍,其中几只正张开嘴,几缕涎液滴落地面,将地上的青草灼成灰烬,可见其毒之烈。
两个巫羽族人发现季遥歌的出现,转身前来邀请她,她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理她,自己则走到看得起劲的楚隐身边,低声试探:“喜欢?要不我让他们陪你?”
楚隐转头睨她,冷笑:“雕虫小技,我虫族不喜欢。”季遥歌见他微启的唇间舌尖半卷,似乎发出人耳所不能闻的声音,心生不妙,只是不等她出言询问,巫羽族中已传来一阵惊声尖叫。
那十来只虫子忽然失控飞到半空,朝着阿岩并围观几人喷吐毒涎,吓得众人慌忙朝外奔逃,那些虫子便又朝着楚隐飞来,两个巴掌大小的紫色巨蛛甚至弹到楚隐手背上,像只听话的猫咪般屈足趴下。楚隐仍是冷笑面对伏在脚旁的毒虫,看了眼季遥歌,忽然将巨蛛甩到地上,舌尖依然半卷。
地面很快发出细微震动,窸窸窣窣的声响四面八方传来,草丛里露出密密麻麻的虫影,便是天空也传来嗡嗡的声响,似有虫群聚集飞来,巫羽族人已看得满面骇然,惊愕地看看楚隐,又将目光投入到潮水般涌来的虫兽身上。
楚隐负手而立,面对虫群,便不负一个“皇”字,那丝王兽之气,轻而易举便震慑全场。
修为不在,可他仍旧是梵天蛛皇,上古蛊父,虫之始祖,驭虫是与生俱来的天赋,这世上又有谁可比拟。
“够了!住手!”季遥歌喝止他。
他却不肯罢休,只抬手指向前方:“季遥歌,帮我收伏它。”
季遥歌顺之望去,只见密林深处有树木倾倒之声,似乎有庞然大物碾压而来,声势浩大。滚滚尘烟之中,一道巨影隐约可见,扁长的身体高高仰起,几个眨眼的时间,就已压到季遥歌前方。
巫羽族人一眼认出:“蛾……银蛾古蝎……”
话都没说完,这群人就已躲到季遥歌身后。
季遥歌可从来不知道,她的赤秀岛上竟然蜇伏着此等骇人古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