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心术

风波消弥, 只留一地凌碎狼藉的草木石砂。巫羽族既已找到落脚处,也就不再为难卫极, 只是族中诸人在连番厮逐中各有负伤,轻重不一。季遥歌既然接下这摊子事, 这刚开局自也要拿出该有的态度来,取了几瓶疗伤治气的灵药来分予众人,又一顿言语安抚,恩威并济, 让巫羽族人吃了颗定心丸,对新晋的赤秀岛和季遥歌都添了几分信心与感念,脸色也就渐渐好转过来。

季遥歌借着分药的时机, 已将巫羽族人都暗中打量了一遍。这批巫羽族人共三十二人, 除幼兽与老者外, 只有二十四个成妖, 境界修为最高也只到人修的结丹中后期, 有些甚至还没结成兽丹, 迈过炼气, 兽形未褪,还是半人半枭的模样, 战力十分之低。

在桀离和卫极看来, 季遥歌收下这一族人实非明智之举, 她才建岛不久, 自保尚难,还要分出余力照顾这三十几个弱妖, 怎么看都是自找麻烦的事。季遥歌却自有打算。神陨岛既然不能马上就去,则意味着找到大块澄晶作为阵法能量源之事,短期内难以实现。既无一劳永逸的办法,那她便要作长远打算。靠着花眠与苏朝笙的炼制物虽在短时间内换来一大笔澄晶,十来万的数额看着大,可折成两人十七年间的产出,便又不值一提。而这十多万澄晶也不过维持大阵一年半载而已,接下去光靠花眠与苏朝笙炼制的物品来换取澄晶,必然远远跟不上澄晶的消耗。

这十来万的澄晶,她便不准备一次性全都投入维持大阵中,打算留下三分之一以作全岛运转所需,一来为花眠和苏朝笙采买些本岛没有药草矿石,材料多了,他二人可炼制的范围更大了,方能制出更高价的东西;二来她并不打算全然依靠大蜘蛛的太合八极阵,当初是因为情势紧急迫于无奈才启动此阵,如今既然已争取到时间,她自要想办法提高赤秀岛的防御。

巫羽族人虽弱,可目力极佳,又擅飞,正是巡视海域的不二人选,再加上他族中驯养毒虫的秘技,正能为苏朝笙炼制丹药提供上好原料。再者论,岛上也需要增设杂役,采矿冶炼、植药采露、看炉扇火……诸务都要添置人手,好让苏花二人腾出空来做些更要紧的事,如此,岛上所出之物才更丰富。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自己收服的妖族,举族性命都倚着赤秀岛,可比雇佣来的妖兽可靠许多,也免得居心叵测之人借机渗透入岛。

短期内看似她做了赔本买卖,可长期来看,花一些小代价,所得之获却能翻倍甚至不止,而岛上物资与人手亦能盘活,不至陷入死局,循环发展,不衰不绝。

这才是她的目的——不论是修行,还是处事,都讲一个“活”字。

也就这几炷香的时间,她从桀离口里所闻,从这冕都所见中已自有领会,在遇见巫羽族人时当即做了决断,没有半刻犹豫。

“我在冕都还有些事务要处理,过几日才回,诸位就请先在此疗伤休憩,待我归去时再带大家一道回赤秀。”季遥歌朝着阿岩与巫羽族长开口,语毕想起一事,便又朝着卫极开口,“卫将军,我不日便会回赤秀,能否请将军通容一二,让巫羽族诸位先在岛上暂时落脚?”

卫极对她有些刮目相看,毕竟人生得出众,修为也精湛,又能说会道,三言两语就收服一族,这在妖兽里是不多见的,他态度便流露出佩服来:“待我回禀昊光大人,料来没有问题……”

“拖拖拉拉的。”桀离遥遥一指,“昊光不都来了,直接问便是。”

众人这才随他所指望去,果见昊光负手飞来,四周围着的数十个妖兽均已单膝跪地,齐声高唤:“昊光大人——”

不过分开短短时间,季遥歌又见昊光。

人前的昊光,自有一番不怒而威的气势,任谁被他星眸一扫,都要垂下头去按捺住突突急跳的心脏。

季遥歌的目光却越过了他,落在昊光身后跟着的女人身上——樱花粉这样少女的颜色穿在妖娇妩媚的人身上,竟也毫无违和,倒还叫她露出几分娇憨来。那女人姿色之美,已在她生平罕见之列,怕也只有当年的墨云空亦或白韵可比,差别也不过是兰玉清雅与云海风流,各成一格。

待两厢目光一撞,季遥歌心头却不自觉荡开一圈情思涟漪,很快收敛,不由暗惊。

高深的媚术,不受两\性之别所限,即便同为女人或男人,照样可以施展。季遥歌自己深谙此道,不想有一日竟然棋逢对手。

这个女人修的同样是心术,其术之深,是她生平仅见。

“你要见的人来了。”桀离忽在她耳畔一语,“那老妖……”他话没完,似乎已看到对方似笑非笑望来的目光,马上改口,“那就是狐族的族长,胡小六的奶奶,流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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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术……”流华君几乎一瞬间就看出,季遥歌所修之术与有她相近之处,这比对方的来历还让她诧异,胡小六并没交代过这点,想来连他也没能发现。

昊光已飞身上前,也不需季遥歌问出口,便当着众人之面点下头,又交代卫极一番,令其好生安置巫羽族人。卫极的下属已将四周妖兽驱散,不让再围观。季遥歌谢过昊光安排,才看向那流华君,桀离早已向流华君行了礼。

“见过流华君。”

纵然桀骜不驯如桀离之辈,在流华君的面前,却也如在学堂看到先生的孩子,满脸恭敬严肃,连正眼都不敢与对方交望。季遥歌心有所动,流华应是她的法号,只不知其名讳是何了。

待季遥歌也规规矩矩地行过了礼,流华君方摆了摆手,甜甜一笑:“什么君不君的,都是海上的道友客气,叫我流华便是。”那声音娇脆动听,韵味天成,乍一听倒像二八少女的莺声细浪。

“你们两这是要去找我的吧?”她猜出二人打算,又以手掩着笑解释,“这路直通我的村子,不是找我还能找谁?”

一时她又叫昊光,竟直呼其名:“昊光,巫羽族之事已解决,你与他们一道跟我回村,我有些话想同你们说。”

昊光点头应了。季遥歌颇为诧异,以昊光之强在流光君面前尚像晚辈一般,桀离就更别提了,眼前这位流华君在流放之海的地位,料来十分超然。

桀离往季遥歌身后缩了缩,并不打算同去,只笑道:“我原也只是给她带带路,现在您老亲自来了,那我就不用去了。”一个“老”字惹来对方半怒的笑,他飞快朝季遥歌道,“我跟卫极去喝两杯,顺便帮你把巫羽族人登名造册。”

“劳烦大哥了。”季遥歌看出他对这位流华君的避让,点头应了。

桀离火烧屁股般离开,半点留恋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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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家村离季遥歌驻足之处已经不远,昊光和流华君带着她,缓行踱上山。一路上流华君不过说笑几句,昊光倒是稍尽地主之宜,向季遥歌说过沿途风景并一些冕都的风土人情,不到半个时辰,几人也已走到。

天色微晚,海上霞云如染,一轮红夕灿然归入海天之线,正是日暮时分。胡家村以竹篱围起,几间瓦房炊烟袅袅,各家屋前都有圈养的鸡鸭在啄虫寻米,乍看去十分像季遥歌在人间所见的世外小村。

流华君的洞府就在村落尽处的归真墟,是片樱树林,白雾弥漫,十分契合她的打扮。此非樱花季节,可这林间数十棵樱树却尽数绽放,轻粉浅白的樱花落了满地,一眼铺展似少女渐染的绫裙,天地只剩花色。胡小六早就按流华君的吩咐,在最大的樱树下铺了锦云毯,备了些鲜果灵酒待客。碍着流华君的存在,他也不敢和季遥歌多说话,只能施两个眼色,季遥歌不过笑笑,也不知她看没看懂。

“我家小六年幼不懂事,偏反骨又重,从小到大都不省心,这几年多亏季小友费心照看,令他还能全须全尾地回来见我,我在这里先敬小友一杯酒,谢小友这些年照看小六之恩。”流华君邀请季遥歌与昊光席地而坐,亲自斟了酒来敬季遥歌。

胡小六即归,想来她的身份在流华君面前已经不是秘密。季遥歌忙执杯:“不敢当,算不上是我照看小六,倒是小六帮了我的大忙。若没小六对流放之海的见识,赤秀岛这几年也不会过得如此稳当,我这趟出岛也不能如此顺利。说来我还要谢流华君,多亏您将小六教养得如此优秀。”她自饮一盅,又满上一杯,回敬流华君。

那酒甘冽微甜,有淡淡樱花香,极为适口,酒中似蕴灵气,入喉之后便流向四肢百骸,十分舒坦。

流华君看了眼胡小六,只道:“优秀?也是修练有年头的狐狸,连耳朵都没修完全,弱得不像话!可当不起这两字。”语罢,陪饮一杯。

“此言差矣,有些人强在外力,道法剑诀呼风唤雨;有些人强在脑袋,造剑炼丹搬山填海;有些人胜在学问,见多识广博古通今。聪明人各有各的道,不拘一格,方令修者界万花齐放。”季遥歌饮下第二杯,替胡小六辩解一句,也算是变相恭维流华君。

这第二杯酒入喉,酒味略变,身体便开始发热,她低头看去,酒盅才不过两指宽的径长,她的酒量不算差,再烈的酒也不能两盅便醉。心中虽有古怪,她嘴里仍旧继续出声:“我瞧小六厉害得很,没了小六,我倒像失了臂膀一样,正想想流华君讨要,希望能再借小六助我一段时日。”

那胡小六是谁教的?还不是她流华君?她夸胡小六,不就是在夸流华君。几句话便将流华君恭维得笑靥如花,只听她道:“真是很久没遇见你这么会说话的小姑娘了,真讨人喜欢。再陪我喝一杯吧。”

说着,又往季遥歌杯中倒满酒,季遥歌已心生警惕,正要找借口推辞,旁边沉默良久的昊光已伸过手来,将晶玉所琢的酒盅从她手中拿走,不无责怪地朝流华君开口:“流华君何必欺负一个小辈,这酒我都顶不过五杯,她如何能承受第三杯?”语毕将她那酒一口饮尽,“我替她喝了便是。”

“这酒……”季遥歌看着昊光,一张嘴,声音都已变回人声,娇柔动听,那鬼面也从她脸上浮起,飞在半空眨着空洞的眼看着她。兽形自动化回人身,她已是大惊,那厢昊光传过来的声音已变得有些遥远。

“此酒唤作醉真吐,是流华君的秘酿,你别担心,她不会害你的。”

不知是不是酒的关系,季遥歌只觉得昊光声音缱绻动听,像极了元还的声音。

“季小友,你适才在村外收下巫羽族,我有些几处看不明白,想向小友请教一二。”流华君的声音反倒变得低沉沙哑,如丝絮拂落。

季遥歌打了嗝,混沌开口:“说。”

流华君看了眼昊光,便一句一句地问起。季遥歌浑噩间将心底的盘算计划以及想进神陨岛的原因,都说了个干净。流华君面露满意,又问她关于冕都看法,季遥歌也将心里话掏了个干净。

“昊光大人虽然仁慈强大,却又缺乏治下之力与上位者该有的决断,像他这样大包大揽,别说庇护群妖,这冕都能不能再撑上百年都难说,他还打算带流放之海的妖兽离开这里,不过空话罢了。他再强,领着一盘散沙,如何成事?”她说着撑不住酥软的身体,朝昊光处倒去。

昊光被她一番嘲语说得面沉如水,却还是扶住她,道:“你醉了。”

回应他的,只有季遥歌胡乱摸来的两只白爪。

恍恍惚惚间,两张脸似乎重叠,季遥歌看到清俊容颜,若隐若现地躲在昊光的脸下,她摸向他的脸,软软开口:“大蜘蛛……”

“大蜘蛛是谁?”昊光抓住她的手。

大蜘蛛是谁?季遥歌也有些迷惑,欺霜赛雪的脸蛋飘着两坨红晕,心头忽然一荡,消失了很多年的知觉似乎瞬间归来,她怔怔憨憨按上胸口,只说了一句话:“小木头人?你回来了?”

昊光见她越闹越不像话,那边流华君又要问话,不免动了三分真怒,道:“流华君,够了!”

“我试试她而已,不用紧张。”流华君摆摆手。

季遥歌却趁二人说话分心之时,倏地夺过那壶醉真吐,掀盖就往嘴里倒,待流华君回神去取时,那酒已一滴不剩都进了她嘴里。

“我的酒!”流华君惊叫一声,把空空的酒壶取回往下倒了倒,“我酿了三千年才得这一壶,你全给我喝光了?”

季遥歌已经软在昊光怀中,闻言傻笑两声。

流华君扑来,揪向她衣襟:“把酒吐出来还我!”

昊光只展臂一拦,哭笑不得地将气疯的流华君拦下,那厢埋首在他怀中的季遥歌却转过头来,半闭的眼陡然睁开。

“好呀,还你。”

璀璨如星的瞳眸是一片迷人之景。

流华君先是一愣,而后忽勾唇笑开。

心术的对决,向来只在真真假假间。

多少年了,她没有遇上这样的对手,寂寞已经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