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的夜深沉而广袤, 然而幽寂的山峰却被各色光芒照得通明,远远望去, 仿如漆黑夜晚浮现的蜃楼,光彩夺目。季遥歌从未像此刻之般, 觉得自己无用武之地,以至于元还的声音落下许久,她才开口。
“我能帮些什么?”
“走吧,帮我布置法阵。”元还回道。他们都要闭关, 防御才是重中之重的事。
海岛庞大,布阵需得借助天地之势,非一朝一夕可成, 不像洞府那样有现成之宝可用, 要比建府要难上许多。幸而元还已探明全岛地势, 心中已有计较, 不至瞎子摸象, 难窥全貌。
季遥歌接下他递来的一套三十六幡阵, 按他所指位置, 与胡小六二人逐一将幡旗埋入各位。元还亦未闲着,安置机关械甲人、绘制符箓、设置阵眼……桩桩件件亲力亲为。
岛上敲闹一宿, 轰鸣声在海浪翻腾之间轰轰烈烈, 潜伏海上窥探的群妖, 不论是站于虎雕王背上, 未曾死心的桀离,还是被其他兽妖派来打探消息的小妖, 入夜后便都被岛上动静所惊,至天明时分方看清,原本空荡荡的荒岛,竟立起高楼巨阙,三尊巨像耸于峰顶,怒目望海,半隐半现在淡金云雾中。
一夜之间,荒岛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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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朝笙与花眠两人第二日晌午方归来,忙碌了一天一夜,众人灵力皆有耗损,便在六重楼阙前暂憩。元还已令胡小六在楼前种下食灵而生的泽元树,此树食灵而长,朝生夕果,果成而树枯,其果有固元回灵之效,可供众人回复耗损灵力。
泽元果灵香诱人,一口咬下汁液四溢,有若仙桃。季遥歌捧着果子有一口没一口吃着,苏朝笙坐在她身旁,只将泽元果把玩在手,双眸却遥观已然耸起的楼阙,感慨丛生:“元兄果然还是老样子。”
“他从前什么样子?”季遥歌好奇。
“囊中尽是我等看不懂的法宝,既不能打也不能防,不过每到关键时刻却有大用,如今又更加了得了。”苏朝笙笑开。
那厢呈大字瘫在地上的花眠却掩不住满目兴奋:“不愧是我从小就钦佩的元世叔,跟着他果然涨见识!”
几人打趣两句,只见不远处的元还腾空飞起,运指作笔,在楼阙的石匾上刻下险劲遒美的两个字。
赤秀。
至此,六重楼阙得名赤秀,左为卧狮,右为睡虎,面海临崖,气象万千,非昔年双霞赤秀可比。
季遥歌略略失神,也不知若旧日同门看到此情此景,会作何感想。啼鱼之变距今已有两百多年,当年活着离开啼鱼州的人,也不知还剩多少……
“你们探得如何?”元还折身飞回,问苏花二人。
“时间仓促,未及细探,只发现灵草三种,东面礁洞与南边树林各有五百年以上的凤噙两棵,还没成熟。除此之外,就只是些寻常草木。”
苏朝笙语毕,花眠当即接语:“这岛上没有矿脉,倒是海边的沙砾含有鸟金矿粉,若经淘澄冶炼,可得鸟金矿,是铸箭的好东西;另岛上生有翠橡树,其木是制傀儡与机关的材料,汁液沉胶可得玉胶,那在万华上可是好东西,用途可大,不过在这里似乎没人会用。”
“对了,我探岛时发现,此岛灵草虽少,毒虫毒物倒是颇多,还皆是万华罕见的东西,可以提炼出数种毒液。”苏朝笙又思忖道。
这二人一为丹修,精于药途;一为铸剑师,于制器一途自有研究,各有所长,经一日一夜的探寻,虽没发现特别罕见的天材地宝,然寻常之物在其手中亦有千般变化,此时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便已想出无数的可能来。
“鸟金可造箭,玉胶经炉炼可得胶筋,能为弓弦。丹道与器道相辅相成,所出之物则更为丰富。”元还话不多,只适时点拨二人。
他二人皆是聪慧之辈,一点便通,很快领悟元还之意。
季遥歌只默默听着,她虽不精于创物之途,却也自元还的点拨中有所领悟。这世间万物无不相辅相成,绝无一途是孤道独行,其间千丝万缕总有联系,宛如一张巨网织就这尘间万象。
“在想什么?”那厢讨论得火热,她却不置一语,元还不免问道。
“没什么。”季遥歌摇摇头,打心中佩服他们,“觉得你们很厉害。”
三人均是一愣,却听她又道:“道法再强,若只用于私斗,也不过一人胜负,争强斗狠的手段,怎及你们潜心造物,功在千秋?”
何谓强者?从前她觉得以一己之力能敌万钧之势,毁天灭地,神佛难挡,便是强者,比如谢冷月、萧无珩之辈,所以勤修不辍,为的是有朝一日不再成为他人掌中蝼蚁,任揉任捏,却是不知天生万物,贵在其“生”。灭一物简单,要生一物,却是集众之能而难成之事。
千秋百代,造物之神,方有如今天地毓秀之象。
元还目光无声温柔:“你能这么想,是长大了。”
她眼中尚存疑惑,却听他又道:“只是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有生便有灭,万物更迭,轮回往复,修道者窥天而行,这天道便是世间无字法则,若能得证己途,便为世间留下一条可行之途。千万年来,我们不亦踏着前者所行之途,再修己道。”
季遥歌闻言看看自己的手——她的道?她的道是什么?
“我说你们别扯这些虚的东西,快回到正事上。”花眠听着这两人云里雾里的说话,已不耐烦地挠头。
季遥歌整整心思,将储物空间里青角玄甲牛的东西一股脑倒出,道:“这些是玄甲牛身上取得的东西,澄晶、兽骨、灵草,全在这里。你们看看有什么可用之物,拿去便是。若要在此长修,少不得要与外界兽妖打交道,我们能炼制的东西,怕整个流放之岛都没地儿能出,这便是我们的强项。只是适才听你们之言,岛上只有初材,并无祭炼之物,所以眼下我们需要先赚些澄晶换取所需,再雇些人手回来。”
说了两句,她便一跃而起——要她创物是不可能了,这非她所精之事,但她可以处理外务,想办法替他们捣腾他们所需物件,不管是以物易物,还是接取安海城的任务赚取澄晶,又或是和其他兽妖打交道,她都可以。
“你们缺什么告诉我,我现下就与胡小六去趟安海城……”
话没说完,她便被人一掌拉下。
“这些事,他们二人尚可应付,暂不需要你出面。如今洞府已好,法阵也已完成五六成,当务之急,你我要先闭关。”元还将她的手握入掌中,提醒道。
季遥歌方想起这事来,轻拍额头——比起元还,她仍旧太稚嫩了。
“二位,我与她皆需闭关,这岛上之事……”元还拉着她朝苏花二人道。
“元兄放心,我定与你们护法。”苏朝笙回道。
花眠也拍拍胸:“有我在,再给这岛安些机关傀儡,肯定安全。”
“多谢。”元还拱手。
季遥歌亦随之行礼道谢,却听元还又道:“洞府有三,悬岩与楼阙,二位先挑。”
苏朝笙站起,朝楼阙与悬岩一望,笑答:“我喜欢那卧狮悬岩,岩后是片沃土,我可用来种些灵草,甚好。”
花眠闻言朝季遥歌挑眉,亦道:“那我便要睡虎吧,方便我炼器。”
话虽如此,季遥歌却心知肚明,虽然元还让苏朝笙与花眠先选洞府,他们仍将主楼让给她与元还,心中暗暗领了二人这份情义,只等来日思报。
元还也未推让,点头领受。
几人又商议了一夜,方将闭关后的种种事宜商量妥当。因群妖环伺,为安全着想,苏朝笙又将自己的一件仙宝千蔼流岚祭出,加在三峰之上,花眠亦帮着元还将傀儡械甲人与各处机关一一安妥记牢,众人才堪堪放心。季遥歌则将楼簪内的任仲平唤出,令其在峰上洒扫门庭,又将三只猢狲接入岛上,再将高八斗放出交代一番。
至第五日晨,万事齐备,元还腾至三峰上空,祭出仙宝封山藏海鉴为阵眼,下压这赤秀岛的样式,八道青光自封山藏海鉴上射出,没入早已立于海岛八方的太合碑间。众人只觉岛屿重重一沉,四周浓雾涌起,刹那间将这岛屿包裹。
赤秀岛外的海域上,桀离已在此蛰伏五日,正暗中窥探揣测岛上情况与那些人的身份,忽见海面上浓雾骤起,将整座海岛掩去,他大惊,驭雕而上,冲入浓雾之间,却不见岛踪。
不过五日时间,整座赤秀岛,竟凭空消失一般,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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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得名“赤秀”的楼阙内,已被设下两重禁制,火红的幼猊伏在殿门处,看守此地门户。季遥歌随着元还缓步往里行去,楼中明珠做灯,玉树为柱,华光流彩如仙宫神府。楼有六重,重重换景,至高处竟是一隐秘小境,有飞瀑流泉,天穹洞府,日精月华交替而纳,磅礴的灵气竟比外界还要浓郁三分。
“你这洞府好生特别。”季遥歌边走边叹,目光一刻不曾停下。
“这是境中境,我以灵气养了一千多年,是用来突破化神之宝。”他负手而行,带着她径直往穹洞走去。
“你要破境了?”季遥歌脚步微顿,不是疗伤吗?
元还知道她的疑惑,并没回头,只道:“嗯。在去昆都之前我境界已满,本当闭关,只是迟迟没有择定闭关之所,此番来这流放之海倒是意外之获。在此闭关倒好过在万华闭关,免得我那死对头前来捣乱。如今虽有伤在身,不过梵天困生咒困生修道,既是死劫,亦是生关,修者入凡轮回,经生老死涅槃归来,蜕行晋阶。”
他一边说,一边带着他进入穹洞。
穹洞以天为顶,方寸大小,可接日月精华,地上有一四方青池,池中蓄着的却非池水,而是一池云海。
云层渺渺,看不到底。
“衣服脱了,进来。”他道,手一抽,已先将外袍褪去。
“……”季遥歌蹙眉,“这是……”
“合/欢。”他转头,笑得勾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