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集在修庐剑中的魔气被庞大灵气压制着, 挣扎不得出,乌青的长剑在季遥歌掌中不住震颤。元还所争取的这点时间, 已足够她施展《媚骨》的涤魂术将心中之魔涤荡干净。天邪沙对寻常修士虽然厉害,但她本就是修炼心术之人, 若连这点定骨都没有,又谈何修心?
旧日记忆退去,眼前景象恢复清明,各人神色尽数收入其眸, 逐一辨过,季遥歌握紧修庐剑柄,听着裂空而来的兽吼, 胸中暴戾被某种沸腾的情绪取代, 手中长剑震空而鸣, 发出怒剑之啸, 空气中荡开一波凌厉剑气。
白韵退了两步, 强按下心头骇意, 将头转开, 不敢多看季遥歌之目,心中里阵阵惊神, 也不知对方到底修了什么功法, 只那噬神慑魂的一眼, 就差点让她迷失。
“媳妇!”花眠见她重掌修庐, 魔气尽散,心里一喜。
季遥歌只将修庐一横:“阿眠, 找地方藏好。”语毕往前跨上数步,走到元还身边,抬头望天。火雨流星一簇接一簇落下,热浪潮至,触目所及一片火光,巨兽朝着剑神峰撕空而来,已有无数修士奔赴阻挡,在火光之下却如渺小尘埃,还未靠近便被热浪与火蜈扫开。如今在昆都的修士,境界最高也只到化神后期,都不是猊兽的对手,昆都倒有护城大阵,但此阵只对外敌,并不对内,而猊兽镇守火脉,原是镇都仙兽,万年来从未有过异动,发作得又这么突然,是以让花家人不及应变,整个昆都都陷入毁城之危。
“我不躲。”昆都已是这般景象,父亲与叔辈都已冒死上前,花眠又怎会偷生。
剑神峰上的争斗虽因猊兽的出现而暂时停止,但仍旧有不少修士盯住她,元还与苏朝笙依旧挡在她前面还未离开,不过元还已将注意力放到猊兽身上,倒是苏朝笙多看了季遥歌几眼,不免心中惊诧。
发生了那样的事,若无猊兽,他们眼下已陷生死绝境,可这季遥歌却未现半点慌神惊惧,仅管境界低微,执剑站在元还身后却有大修风范,依稀间似乎与他们毫无差距,倒叫人另眼相看。
“也罢。”听到花眠的话,季遥歌思忖道,“你既是花家嫡系,又为城主之子,城中余下的花家人可会听你之言?”
“多少会有些作用,你想做什么?”花眠问道。修为高的花家人都已赶去火脉伏兽,剩下的只是些境界低微的花家小修,因为起不了作用而被留在剑神峰上。
“出城只有一条路,你必须马上说服他们去截住鬼域的人。”季遥歌看着剑神峰上面露慌乱的众修,沉声道,“我与元还在火脉内发现一批来路不明的神兵法宝,被人封存于虚灵印中,不想却被猊兽幼崽误食,带到猊兽身边。”这件事因为他们回来之后便遇剑试,还来不及向花铮说起,那时并不知有什么关系,如今前因后果一联系,她心中便有了猜测。
“来路不明?对,我此番回来听我父亲提过,半年前城中失窃一批矿石……”花眠眼一亮,“莫非……”
“这批私炼的兵器法宝,必是为了瞒过你们的搜查才藏在那里,天邪沙如今又在昆都出现,我猜有鬼修混进昆都欲与盗矿之人交易,借剑试之期将东西带出昆都,不想却被猊兽发现。他们打不过猊兽,所以只能将猊兽引开,若我没有估错,猊兽既然出现在此,那批东西应该已被带离火脉,你现在带人马上赶去,必能截住他们!”情势刻不容缓,季遥歌解释的声音急而不乱。
轰——
远处传来巨大震声,却是昆都一座高塔被猊兽之火摧倒,数以千计的火蜈从空中落到地上,在城中肆虐。
“这事交给我,但……”花眠却有些犹豫。
“猊兽交给我与她。”元还与季遥歌相视而言,她要说的话要做的事,他悉数知晓。
季遥歌点头:“与鬼修交易者必是你们花家人,也许正觊觎城主之位,借机生事,阻止你取得剑试之胜,利用修庐污陷你与你父亲同鬼域勾结,一举两得。这本是你们花家之争,与我无关,但那人千不该万不该,以修庐致我入魔,若不将此人找出,难泄我心头之怒!”
她语气并不狠厉,甚至带着笑意,却莫名叫人生寒,那双猩红的眸自剑神峰上诸人脸上掠过,各种情绪如丝线般传入她元神魂海,被逐一捕捉。
也许,除了花家之争外,这里边还涉及些私人恩怨……
只有她与元还进过火脉,猊兽发狂之事少不得要扯上他二人,若是昆都就此被毁,她二人便与花家结下死仇,只怕在万华从此没有立足之地。如此阴狠毒辣的手段,又岂止是觊觎昆都城主之位,背后操纵的人眼里盯着的,恐怕还有她。
她望向白韵,手中修庐震了震,杀气微露,她又道:“阿眠,你若信我,就快去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花眠看着远空,咬咬牙将心一横:“好,这里交给你,鬼域的人交给我!”语毕他便纵身跃出试剑台,飞入花家子弟聚集之处,今日因剑庐之试,绝大多数的花家子弟刚好也都集中于此,倒省去他不少时间。
随着花眠的落下,北席上人声沸腾,花家的年轻修士各持己见,花眠无法服众,一时间难以统一,这却非季遥歌所能掌握之事了。花眠既身为城主之子,若不想永远做一个吊儿郎当的闲散公子,自当要拿出与之匹配的能力来。
她只能给他机会,助他成就,却不能替他成长。
————
“猊兽来了。”等花眠离开,元还才开口。
地面震颤不止,剑神峰的悬崖外不断有落石滚下,千足火蜈大军在城中前涌后扑,斩之不尽,猊兽所到之处无不陷入火海,花家人控制不住情势,它已逼近今日人最多的剑神峰。
砰——
火流星划过天际,朝着剑神峰砸来,只闻几声轰响,剑神峰被砸出几个巨大窟窿,火焰蔓延开来,幸得有修士施法降下冰霜才勉强压抑了这阵火势。剑神峰上惊声一片,所有修士都腾空而起。猊兽的滔天威力与密密麻麻的火蜈大军都让人恐惧,然而同道之谊却又让他们无法坐视不理,诸修限入矛盾之间,又是一阵火雨落下,热浪逼来灼得所有人几近窒息。冯千里眸光数变,忽拉起冯霓之手向城外掠离,不再犹豫。眼见有大修逃离,那起怕死之人自然跟上,剑光闪过,已有近半数的修士逃离昆都,余下者不乏仗义之辈,便集结着朝猊兽飞去,欲尽一份心力。
“拜托你了。”季遥歌不作赘言。
元还勾勾唇,独眼折出星芒,以指挑开左眼刺金眼罩,紧闭的眼睁开,金瞳间陡然射出万丈金光,几乎将整个剑神峰包裹,远空的猊兽瞧见这阵光芒,仰天一阵长啸,却是裹足不前。苏朝笙退开数步,以手遮眼,挡去刺眼金光,心内澎湃,被遮去的瞳眸中有些复杂之色,不足为外人道。
还未离去的修士看到这阵金光均都失神,金光中先有细长金足逐一伸出,光芒渐散之后众人只看到一只巨如山峦的金色蜘蛛,蛛背之上绘有繁复法纹,八只细足展如长桥,元还飞身站上蛛背,只道:“你可快些,我撑不了多久。若是不行,我还来得及带你离开。”
话里有调侃之意,未将这满城危急放在眼中,他狂妄得不似从前沉敛。
“放心吧。”季遥歌点头淡道,看着他驾驭蛛皇腾空而起,朝猊兽冲去。
金足凌空爬过,转眼已到猊兽身前,八足同震,四下荡开无形灵波,全城的火蜈竟都跟着停下,仰起半身抬头望天,细长的千足不住爬动,朝着蛛皇似有伏拜之意。
“蛛皇梵天……”苏朝笙喃喃而语,随其腾身而跃,朝猊兽飞去。
————
剑神峰乱成一团,逃的逃,战的战,留下的全是境界平平的修士。
“白韵,你我境界不足,修为不够,还是先行离城为妙,再向宗门求援。”古峰已登上飞剑。
白韵却望向远处——元还已与苏朝笙前往抵挡猊兽,无人再护着季遥歌。
此人不除,她寝食难安。
白韵眯了眯眼,正色道:“古师叔,那妖女不知为何能施展本门剑诀,这其中定有古怪。眼下正是擒她的大好时机,不如将她带回宗门交给师尊。”
古峰略作思忖后同意,他并未将季遥歌放在心中,不过结丹期的修士,没了元还相护又能得意几时?眼下情势虽急,但擒住季遥歌却不费他多少精力,倒是无妨。
“好,不过此事无需你出手,交给我便是,你先出城等我。”古峰说话间已催动飞剑向季遥歌追去。
白韵勾唇暗笑,转身自往城外飞去。
————
季遥歌已飞到剑神峰的铁剑群雕上,遥观全峰。
“妖女,若你识相,便束手就擒,老老实实随本君回万仞,也免受皮肉之苦。”古峰仗剑飞来,一边说话,一边已出手。
数道剑光朝着季遥歌袭去,却是无相剑诀第三重。这妖女委实狡猾,是以他一出手便是杀招,毫不留情。然那季遥歌却只站立不动,任由数十柄飞剑扎向她的身躯。轰——剑光撞上季遥歌散开一片凉光,古峰却神情顿变。
铁剑群雕上的季遥歌化作冰峰被剑扎得粉碎,却非她的真身。古峰心内微骇,她不过区区结丹境界,何来这瞒天过海的能力,竟骗过他的神识。正惊疑不定,身后却响起冰冷的声音。
“古长老,我等你很久了,是时候来算算白砚那笔账。”
古峰大惊,转头挥下一剑,却只扫起一阵白雾。那粉碎的季遥歌已刹那间化作迷眼之雾,将他裹入其间,滔天威压沉沉袭来,令他心头大骇,这绝非结丹期能拥有的修为——假元婴……她竟有假元婴之修?!他大意了。
然而已晚。
雾中只露出双猩红眼眸,如同漩涡,将其拉入深渊。
昆都与季遥歌皆失,只剩凛冽冰雪,有人衣飞如蝶,临崖而立,仙风玉骨一派清逸。古峰却是双眸骤睁,脚步顿止。那人没有转头,望着崖下风雪,发出悠然长叹,如雪簌簌而落,却叫古峰全身寒透。
熟悉的背景,熟悉的声音……
“你……你怎会在此?”古峰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人,又看着四周景象,眼中既惊且骇,几乎要将眼珠瞪出眼眶。
“我为何不能在此?师弟,你我也已多年未见了吧?”那人说着话缓缓转身。
古峰却步步后退,摇着头骇然道:“不……不可能,你不是他……他已经被我……被我……”
“被你什么?”那人声音飘忽不定,似鬼魅般响在他身边。
“你是季遥歌?这是你的幻境?”到底是元婴修士,古峰一下便明白其中古怪。
然而,这却不是幻境,是他毕生最为隐晦的秘密,亦是他心魔之所在。
那人终于转过头,露出张白皙脸庞:“师弟为何紧张?可是想起我来?我是你三师兄呀……六百年前被你亲手杀死的三师兄……”他说着,七窍有血涌出,俊秀的容颜渐渐狰狞,“你为了抢夺师门赐予我的结婴灵药,将我诱杀于万仞山栖灵谷中,你忘了?我与你情同手足,你却为一瓶丹
药将我元神尽毁,莫非你忘了……”
他步步逼近,古峰便步步后退,心中愧惧化魔,瞬间攻入元神。
“别过来,你别过来!”
“你怕什么?我连命都给你了……你说这仙途漫漫,你我兄弟二人必要同登天途,如今我先走一步,你是不是也要来陪陪我,栖灵谷那地好冷……你那一剑,好痛……”他说着朝古峰伸手。
古峰惊惧之下出剑,削去他的头颅,脚步却朝后迈去,也不知为何竟一脚踏空,落进虚无深渊。
“想不到,堂堂的万仞山元相剑宗长老古峰,竟也做出弑杀同门之举。”
带着彻骨寒意的女音至深渊底部响起,古峰已被摧心毁神,看着深渊之间似有无数鬼爪朝他抓来,那人白衣染血站在渊底,似要将他拖入,他心神一乱,腾身而起,朝着这无尽深渊中唯一光亮处飞去。
天光如束,仿如救赎。
他竭尽全力,接近那道光芒,似乎只要跳出去,便能离开这个深渊。
很快,那天光近在眼前,他纵身一跃。
嗤——
一声轻微的剑刺音。
深渊陡然间化作剑神峰的剑雕,他身形顿僵,乌青长剑已没入他眉心三寸,直破元神,连他的元婴一同钉在其上,不得脱逃。他双眸巨睁,不可置信,却已然绝息。
“我说过,我必归来,而你们谁都逃不掉。今日先用你的元婴祭奠白砚。”
季遥歌轻轻将剑抽回,拈碎剑尖之上带出的元婴,面无表情地纵身而起。
————
白韵往城外飞掠,季遥歌已交由古峰处置,而她则要赶去应对另一事,没有时间耽搁。
花家的年轻子弟已在花眠的煽动带领下赶去出城的天桥,也不知有没影响她的计划。飞到无人之处,她抖开一袭斗篷将自己严实罩起,直到无一丝形容露在外面,才转过身去。
这一转身,却是大骇。
不知何时,季遥歌已如鬼魅般无声无息站立身后。
“你……”她神情骤变,又往四周看了看,并没看到古峰身影。
“别看了,古峰已死。”季遥歌缓慢朝她走去,面带浅笑,猩红眼眸却透出诡异妖光。
白韵不可置信地摇头:“不可能!古师叔元婴境界,怎会……”就算季遥歌再强大,也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古峰击杀,她一定在骗人。
季遥歌却无谓她信与不信,只轻道:“百里师妹,我这具身体你用着可顺?”
随着她一句话,四周涌起阵刺骨冷风,吹得白韵通体生寒,亦将她的兜帽吹下。
“你想怎样?”白韵迷人的眸中现出几分惧意,很快却又化去。
“鳞褪的滋味如何?没有蛟魂在体,又经碎丹与断脉之痛,你能活到现在,我来猜猜,是谢冷月帮了你?”季遥歌一步一步靠近她,言语如风,“别怕,我今天不杀你。”
“你到底想怎样?”白韵咬牙。
“我只是要借我自己的血一用……”
语毕,季遥歌人影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