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知觉的昏睡像冗长而幽沉的黑暗, 无声无息也无光。季遥歌仿佛经历过一场生死绝斗,精疲力竭连眼皮都难抬, 像野兽冬眠蛰伏般在无尽深渊,直到一觉舒坦, 才睁眼。
眼前已不是地底的火脉景象,月白的暖芒照进眼中,前方模糊的人影渐渐清晰。玉榻微凉,沁润她被地火灼得燥乱的脏腑与经脉, 有人背对着她坐在榻侧,上衣褪尽,只剩腰下青裳, 精实的背上血肉斑驳。几道被兽爪撕裂的伤夹杂着焦黑的灼伤遍布其上, 他曲着肘打算上药, 奈何伤在背上, 不易上药。
她意识很快回来, 想起昏睡前猊兽的爪击。
没了蛟龙气息的安抚, 在猊兽眼中他们就是擅闯地火渊的凡人, 它源自本能地攻击他们。是元还将她抱回来的,如今她毫发无损, 他倒受了这不重不轻的伤。猊兽之爪为至坚之物, 再加上地火至罡, 这两种伤若凭借自身灵力恢复, 将极为缓慢,所以需要外敷灵药。
季遥歌支肘坐起, 手隔空一抓,就将元还手里那瓶灵药抓入掌中。元还听到动静,正欲转身,却听耳畔响起她轻沉的声音:“别动。”接着便觉刺灼钻心的伤处一凉,她已挨近他将药均匀地滴在他上伤处,再覆了层木灵气于伤口外,将灵药锁在其间。
“这么快就醒了?”元还发现是她,便安心地微垂颈,任她为自己上药。
“嗯。我睡了多久?”看眼前这光景,季遥歌也知道他们应该刚刚回到藤剑春壶。
“你睡了近三日,我们刚从火脉回来。”他道。她的动作太轻太柔,伤处的刺灼外便又带了些痒,比起疼痛来似乎更加难耐,他微微缩背。
“怎么?很疼吗?”季遥歌手一顿。
元还轻吐口气:“不是,你不用这么小心翼翼,可以再快点。”
说来说去,只是他不习惯有人对他太温柔而已,尤其这个人还是季遥歌。
季遥歌好像听到一两声沉重的心跳,继而又被强抑下,她偏头,悄悄打量他的侧颜,他抿着唇,双眸直视正前,与平时没什么两样,只那一两声心跳,稍稍泄露些许情绪——这个表里不一的男人。
仿佛恶作剧般,她下手更轻,甚至唇间轻轻吐气,宛如羽毛扰过,元还向前僵了僵背脊,骤然转身握住她的手,有点恼火:“不用你上药了。”却又撞见她裹着笑意的眼,转眼了然,“你故意的?!”
她跪在榻上,披散着长发,衣襟略松,垂下眼,目光如丝棉,落在他裎露的半身上。
男人爱女人身体,玲珑曲线,峰峦圆翘,望之动情,反之亦然。大蜘蛛的身体结实精壮,颈线修美,肩臂扎实,修腰紧腹,无一处不好。
元还大抵没被人用这种肆无忌惮的目光看过,纵是上次灵海欢、好,她也不曾这般看过他,一时之间想要遮去她双眼,又想自己是个男人,何故做这女人举动?心情便复杂起来,只道:“季遥歌,你是女人!”
“女人怎么了?女人不能喜欢男人身体?”季遥歌睁大眼,澄澈无比,“难道只许你们男人看女人?这不公平。”
“不是公平不公平……你知道‘含蓄’二字吗?”他忽然有种面对懵懂幼兽的感觉。
季遥歌静默片刻,忽笑:“那你又知不知道,龙性贪财好淫?蛟为龙影,我是半蛟,有那么一点……好男色,也很正常。”
“……”元还被这无懈可击的回答堵了嘴,这一回合,看来又是他败了。
她便按着他的肩让他转过去,继续上药。
“好男色……”元还却嚼着她的话问道,“那你好过多少男色?”
“暂时只你一人。”她埋着头细细上药。
他突然转身,向前一俯,便将人压在榻上,发丝落了满榻。
“暂时?”意思就是以后可能增加?
俯望时,她盈盈大眼如有水光,媚骨生香,只是笑着,并不回答他。
“季遥歌……”“暂时”这个词听起来真让人不愉快。
他唤她名字,却也没说出什么别的来,只将唇缓缓压低,她亦低低笑出声来,却在他贴来的当口突然扭开头,一口咬上他脖颈。
这一下咬得颇重,尖利的齿磨着皮肉,带着刺疼的爽快,如有电丝窜入他体内,他猛地按住她后脑,发出细微“嘶”的气音,恨声道:“季遥歌,你是蛟,不是蛇!”
“都差不多。”她松口,看着他颈上微红的牙印很是满意,“给你的谢礼,多谢救我。”
“你这谢礼忒没诚意!”他摸摸脖子,很想也在她莹白的肌肤上留个记号。
她却推他:“有人来了。”
他眯着眼,很不想搭理外头响起的动静,花眠的声音却隔着藤剑春壶两重墙壁传来:“元世叔!媳妇!”
元还起身,外衫也不披,裸着半身径直往外走去。藤剑春壶的门打开,花眠边说话边进来:“世叔,剑试快开始了,我爹让我来请您过去。说来得亏你们回来得及时,否则就要错过我今年完美的表现。对了,我媳妇呢……”话没完便戛然而止,花眠吃惊地看着元还裸、裎的半身,涩涩地吞吞喉,忽然有了不好的联想。
果然,元还道:“她在里面。”
“……”花眠的脸顿时垮丧,他觉得今天的比试,他的心情不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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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都的剑庐之试,三百年一次,是整个昆都最大的盛会,旨在从花家的子弟里挑选出最有天赋的铸剑师来承继花家顶尖的铸剑绝学与修炼功法,也为日后昆都培养新任城主候选人。
季遥歌与元还回来的时间掐得倒刚好,正赶在剑试之前,二人被垂头丧气的花眠请去剑神峰,也来不及将火脉中所探得情况告诉花铮。
昆都内外城皆热闹非凡。外城聚集四方来客,虽说许多修士没有邀帖不入内城,却也都聚在外城凑个热闹。外城除了贩卖兵刃的铺子外,亦有许多仙器灵宝丹药宠兽的商肆,比起当初啼鱼州的仙集那是繁荣了不止一倍两倍,所贩售的东西不论从品级到各类,可选择性都更高,再加上为了感谢四方到客,昆都在外城设有小擂台,凡胜者皆可得到昆都所铸的中品仙剑一把,毫无疑问让无数修士都争相前来,不愿错过这三百年才一次的盛会。
内城虽不像外城那样喧哗热闹,却也如静谧海域,表面上沉静肃穆,底下却已波澜暗动,透着不同寻常的气息。得到邀帖的大多是名山大川的宗门,亦或是万华出名的大修,到这一日都已齐聚昆都,令这内城中仙气氤氲,威压四伏。所有在外历炼的花家子弟也已尽数归来,不论参没参加剑试,都不愿错过这场剑庐之争。
剑庐比试,虽是斗剑,争的却是人。
花家所有化神期以下的修士,都可以参加剑庐之试。因为不是斗法,比的只是铸剑术,故而并不拘泥于境界之分。铸剑讲究天赋,并非境界越高便能拥有越强的铸炼之法。除此之外,昆都还会在剑庐之试后公开一柄这三百年间所铸炼出的最强大剑器,当着四方来修的面,为此剑择主。
三百年磨一剑,自是神兵利器,
今年参加剑试的花家子弟与往年一样多,每个人都卯足了劲要在这场剑试里取个好名次,即便不能最终胜出,能进十甲,也算为日后成为大铸剑师铺好金路。
三人往剑锋行去,季遥歌便问起花家情况。
“上回胜出的,是我的四堂哥花铭,他是我五叔的长子,境界已至元婴,在我这辈中是天赋最高的,今年他还会参加剑试,是卫冕呼声最高的。接下去便是三叔家的花旭与旁系的花鹏。这几个都是我的劲敌,上回我没参加剑试,倒让他们出了风头。”提起旧事,花眠眼神极为不甘,才刚在藤剑春壶里浮起的那点郁闷也随着越来越接近的剑试而抛之脑后。
“阿眠,我不在的这几天里,可发生什么事?”季遥歌想起冯家祖孙,这二人睚眦必报,尤其是那冯霓,怕是见不得花眠好。
“倒是发生了些不愉快的事。有人擅闯我的府邸,打算盗剑,被我察觉!哼,以为小爷还像以前那样傻么?”花眠闻言冷笑。
“可知是谁?”
“不知道,没抓着人,不过左右逃不开那几个怕我出风头的人。”
冯霓亦或花旭,嫌疑最大。
“剑呢?”季遥歌又问。
“已经送去剑神峰了。所有参试的剑,需在剑试前两日,统一封入剑阁内。”花眠眼神忽又得意,“这回有了元世叔的指点,怕不碾压那些人!”
季遥歌待要再问,却见前面的元还将脚步停下,迎面有两人行来,离他们不远处驻足行礼。
内城里的大修众多,一路行来都有人和元还行礼打招呼,不过元还甚少回应,此番他停步,足证对方在他心中地位不轻。
“元兄,多年未见,风采不减。”清润女音飘来,似春风拂耳,十分动听,让人不由自主朝声音的主人望去。
却见一紫衣女修婷然而立,玉骨风姿,简髻浅妆,虽不似白韵亦或墨云空那般天生丽质,却有琼华之风,后天取胜,同样是春兰秋菊,不遑多让。
季遥歌听元还直唤其名:“朝笙?好久不见。”那语气,是意外之喜,细听之,还有些许温柔,却与这一路行来的冷肃截然不同。元还此人甚少将情绪表露其外,如此看来,眼前这位于他而言应该相当特别。季遥歌不由多看两眼,花眠却悄摸摸地附到她耳畔道:“啧,你不认识她吧?她是浩音宗的长老,五穆峰的峰主苏朝笙。她是元世叔故交,二人已结识千余年,从前常在一块历练。有个传言,苏峰主可是我元世叔道侣的不二人选。媳妇,你觉不觉得他二人特别相配?”
那一声“媳妇”意味深长,季遥歌转头看到花眠满脸不怀好意的笑,只淡道:“你连这些都知道?”
五穆峰主苏朝笙,她虽然不认识,却是听过其名。这位苏峰主,也算是万华有名的女修了。
“当然。我从小仰慕元世叔,早将与他有关的大事小事打听得一清二楚,如何能放过世婶的消息。”然而他选择这时说出,却带着一丝看热闹的坏心思。
花眠总算是愉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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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昆山,火脉北角,一通身覆乌甲的男人站在脉道正中,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眸中布满红丝,惊怒不已地盯着被破坏的法阵,淡淡杀气溢出。
那么大批的兵器,怎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主子,鬼域来使已到,现下该如何是好?”壁上忽然走出一道淡淡人影,跪地传音道。
定金已经收了,人也约到此地交易,剑试之期正是最佳时间,可东西却无声无息失踪了。
“这么大批的武器,没人带得出去,肯定还在火脉之内,派人查!”
片刻后,那人断然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