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季遥歌自己也记不大清楚,只是记得昨晚与元还谈了许久。距离上次睡觉, 已经过了两百余载,而上次睡觉也是在元还身边。修士无需睡眠, 不过偶尔小睡片刻,还是很让人愉快的。天色已亮,朝阳的薄光带着剑城灰冷的色泽,朦朦胧胧地照着四周, 她还在剑雕顶端,元还却已离去,只在她周身布了个小小的法阵, 像个巨大的泡沫球, 让她安安稳稳地睡在其间。
她才坐起身来, 泡沫球便“啪”地破碎, 转而浮起个拳头大小的新泡沫, 她伸指一触, 小泡沫在她指尖碎去, 化作男人清冽如霜的声音。
“醒了来藤剑春壶找我。别跟花家那小子混在一块瞎胡闹。”
长辈般的口吻,他还真把自己当世叔了?
季遥歌笑笑, 掠身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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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五和花七两人已在偏殿里转了好几圈, 也没瞧见季遥歌的影子, 正在屋外急得团团转, 一见到季遥歌出现便都拥上来。
“花五哥,花七哥。”季遥歌随花眠称呼他二人。
花家嫡系几房因为城主之位的关系, 彼此间互有竞争,只有花家六叔和已经离家的小姑姑花蓁与长房关系最亲,所以花眠这两位堂哥从小与他也最铁。
“可算找着你了。阿眠被大伯下令关入冰洞。阿眠让我们来寻你想想办法。”花五哥道。
季遥歌蹙眉:“他被他爹关了起来,我能有什么办法?”花眠是花铮独子,他爹不会伤害他,至多关上几天总是要放出来的。
“阿眠说你主意多,定能想到办法救出他来。”花七跟着道。
“这是昆都又不是凡间,到处都是你们花家的修士,他凭什么认为我有办法救到他?”季遥歌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她真是谢谢花眠了,次次都给她挖坑不说,还一个坑比一个坑深。
昨天花五和花七带她逛了大半日,三人已经熟稔,说起话来也没初时那般客套。
“十二弟妹,阿眠是你道侣,你就不想见他?”花七准备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季遥歌一脚跨出门坎,只问二人:“藤剑春壶怎么走?”
“往北……不对,你去那儿做什么?”花七拦住了她,“冰洞不在那边。”
花五到底年长些,比花七看得通透,站在季遥歌身后开口:“季姑娘,剑庐之试在即,十二郎被大伯关在冰洞,很可能会错失这次机会,届时就无法进入九窍塔……”
季遥歌顿步转身看着花五,花五只是微笑以对,她也不知花眠都和花五说了什么,只是对方既然搬出九窍塔来,料想必是花眠透露了什么给他。她思忖片刻,刚要开口,却又见殿外进来两人,朝她行礼。
“季仙子,花城主有请。”
一句话,就让花五和花七面面想觑。得,他们三人也不用吵了,不管想不想去,季遥歌都要走这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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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都的巨刃台为一处悬空斜展的巨大剑刃,季遥歌被带到此处面见花铮。
作为昆都的城主,花铮的境界在化神中后期,修为不是同辈兄弟间最高的人,处理一城杂务会占用掉无数修行的时间,虽然地位尊崇,但并不利于修炼。他在昆都城主之位已逾千年,而下一任城主的挑选之期,会在他闭关冲合心期前,故而近年来每一房都卯足了劲,打算争夺城主之位。
新任城主将会在下一辈,也就是花眠这一辈的子弟中挑出,然而纵观各房,均不乏才华出众的后辈,哪怕是旁支的花家子孙,也是人才济济,只有他花铮的儿子最不成器,三百年前出丑人前不说,又一声不响地离家三百多年,好不容易归来又带回个散修,还挑在花冯议亲的节骨眼上,这分明是要和他这亲爹对着来。
与冯家结亲之事,虽说八字还没一撇,但在昆都早有传言,纵是不成也合该两家人私下商定,可花眠昨日当着众亲族之语,却是着实下了冯家的脸面,倒似他冯家一门心思要贴花家般。想想冯千里黑沉的脸色与冯霓羞恼的模样,花铮便气得恨不得胖揍那混蛋一顿。如今别说亲事,能不得罪冯千里都算好的。
故看到季遥歌时,花铮的脸色并不算好。
他与花眠有五成相像,看着是三十岁左右的模样,棱角比花眠更锋锐些,没有花眠那副笑眯眯的讨喜样,唇更厚实些,也没有酒窝,想来花眠那讨喜的模样应该承袭自母亲,不过花眠的母亲在他出生的第三年便已仙殒,花铮便一直没有续弦,花眠幼年时多是他小姑姑带大,养成了和花蓁几乎一模一样的跳脱个性。
“万华散修季遥歌,见过昆都花城主。”
季遥歌语气平平,唇角虚扬着客套的笑,向他拱手行礼。
花铮淡淡应了声,面上不显,心中却有些微诧异。当城这些年,他见过的人不计其数,自然看得出对方的态度——眼前的女修,没有被冷落的怨怼,同样也没有讨好的谦卑,甚至没有身为晚辈的服帖温顺。
“季姑娘不必客气。你与阿眠人间相伴百余载,阿眠的性子本座是了解的,这些年想来他给姑娘添了不少麻烦,本座在此先谢过姑娘对犬子的照顾。”花铮从巨刃台的边缘走下来,语气倒是温和,只一双眼鹰般逼视季遥歌。
想来是花眠昨日向花铮“交代”了他们的相识,花铮方有今日之语。季遥歌微微拱手:“花城主言重,人间百年,我与阿眠不过互相照应,彼此陪伴,并无麻烦之说。阿眠性子外向活泼,人是极好的,该是在下向花城主道谢,能教养出阿眠这般赤诚的男儿来。”
话被季遥歌原封不动地反弹回来,花铮轻嗽两声,眉宇微蹙——这个女修不好对付。
“季姑娘,阿眠孩子心性,心志未熟,做起事来难免欠妥,年轻人又血气方刚,不知进退。本座也不与姑娘绕弯子了,本座已经放任他在外胡闹了三百年,此番归来是再纵不得他任性了。姑娘虽好,然昆都有昆都的规矩,阿眠的婚事容不得他擅自主张,他身为昆都花家子孙,自然也有他应该承担之责。”
花铮语气一转,透出三分强势来。
季遥歌不语,他便继续道:“我想姑娘应该明白本座之意。本座亦知此乃不情之请,姑娘在昆都这些时日,本座自会命人好生招待姑娘,将姑娘奉为上宾,再令昆都最好的铸剑师为姑娘打造一套护甲与神兵,以答谢姑娘成全之意,若是姑娘还有别的要求,也可一并提出,本座自当想办法满足姑娘。”
话说得倒是客气,也只是先礼后兵,逼她离开花眠。
季遥歌微微一笑,道:“城主,若是在下不同意,是不是要将阿眠关一辈子?”
花铮甩袖转身,又是高高在上的模样:“阿眠需要清醒,季姑娘无需替他操心。”
“花城主,阿眠的脾气吃软不吃硬,您这般关着他,即便在下同意离开,恐怕阿眠也不会屈从。剑庐之试在即,难道花城主不要想看到阿眠在剑试之上崭露头角?他为了这场剑试在外整整修行了三百年。”
“崭露头角?他连儿女情长都放不下,又有何能耐在剑试之上崭露头角?从前我就是太纵容他了,才惯得他一事无成,像个废物,如今来与我说这些又有何用?他若真的在乎前程,便先放下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再言其他!”花铮挥挥手,不容置喙。
季遥歌朝前走了两步,望着巨刃台外的妙昆山景色,仍旧平静道:“花城主,在下以为,作为花家子孙,应该承担的责任,是家族兴衰,荣辱与共;是坚守铸剑之道,将花家之术发扬光大。而这一切,不该以牺牲儿女情长为前提。如果一个男人连心爱的女人也护不住,又谈何坚守己道,扛下家族兴衰之责。这无关我与花眠之事,不过是在下一点拙见。我听城主言下之意,似乎与花家其他人一样,对阿眠存有偏见误解,不知城主可愿听我一言?”
“哦?我对我儿子有误解?你说说看?”花铮面色仍是不改,心里却陡生几分怒意。
“城主之所以用剑试威胁阿眠,大抵是料定阿眠不会在剑试上有所作为?您与其他人一样,认为他不堪大用,才会想方设法替其安排背景强大的亲事,为他作倚靠,可谓用心良苦,然而这并非阿眠所愿。”季遥歌缓缓而言,对花眠她谈不上有多深的了解,但他每每谈起铸剑时眸中所绽的光芒,却足够让她明白,他有多热爱铸剑,“三百年前他因废剑遭族人耻笑,被迫离开昆都,可这三百年来他并未自暴自弃,相反他想尽一切办法修行,甚至不惜为此冒性命之险进了方都。”
听到“方都”一词,花铮面色顿变,待要问她,季遥歌却不被他打断,而是“铮”地一声从背上拔出破霞剑来,道:“此剑便是阿眠与我相识的契机。城主觉得此剑如何?”
“这是……花家的剑?”花铮的注意力落在破霞剑上,他是铸剑高手,自然一眼瞧出破霞剑的特殊来,“好剑!”
“看来城主并不识得此剑。此剑便是三百年前,被阿眠练废的荒波金剑。”
花铮一怔,讶然地看向季遥歌:“不可能,若是阿眠当日炼成此剑,那一年的剑试他该当拔得头筹。”
“此剑当时确实被他炼废,是我阴差阳错买下后重新祭炼的。当日阿眠为人所责,其实不是因为他浪费了上好的铸剑材料,而是因为他另辟奚径,试图寻找新的铸剑方式,却不被族人认同,我可有说错?”
花铮陷入沉思,只听季遥歌续道:“昆都建成已有万年,对任何一个古老的宗族而言,默守陈规都是走向没落的开始,安于现状,不再图变,无论是铸剑还是修仙,皆会陷入僵局,花家也已经有好几千年没有铸出能在万华排得上名号的神兵了吧?这柄破霞剑,我拿到手后,是照着阿眠的想法再进行二次祭炼,试了许多次,方让此剑得现其锋,可想而知,阿眠的想法并没问题,他会失败,只是败在经验不足,又受人干扰而已。”
“那又如何?他到底是失败了。”花铮盯着那剑,冷道。
“城主难道不觉得,阿眠的想法,比起一柄成功铸成的剑更加宝贵?铸剑之能可以慢慢修炼,经验可以提升,但是这里……”季遥歌指指脑袋,“却永远无可取代。那是他的天赋,关于铸剑的天赋,不默守陈规,勇于创造,并且无惧失败,我想那是一个真正热爱铸剑的剑师才能拥有的天赋。如果您真的了解您的儿子,便该明白,他不需要一个强大的娘家支持,更不需要一个城主的位置来证明自己,他只需要一个没有束缚的铸剑环境,来助其成长。”
她的话说得不快,态度亦很平和,却不知为何让花铮心里沸腾,也不知是怒火,还是为她之言所触动。
听到他情绪的波动,季遥歌却是悄然一勾唇,又徐徐道:“城主,我知道您并不认可我与花眠的关系,没有关系,我想同城主打个赌……”
“什么赌?”花铮陷于季遥歌那番说辞中,还没回神。
“城主既然不相信阿眠的能力,那我们便以这场剑试作赌。城主不妨放阿眠出来,让他安稳参加剑试。如果他赢了这场剑试,那便证明阿眠完全无需借外家之力,城主大可不必替他的亲事操心;如果他输了这场剑试,那么我就离开昆都,再也不见花眠。如此可好?”
季遥歌眼中光芒闪过,似一簇熊熊燃烧的火焰,能轻而易举击唤醒花铮久违的沸血。
花铮感受到年轻时心潮澎湃的激昂,神使鬼差地点下头:“好,我答应你。”
“多谢城主,那便请城主拭目以待阿眠的表现。我相信花眠,也请城主相信花眠。”季遥歌此时方露出真正的笑来,恭敬地行了个礼后方退出巨刃台,像个奸计得逞的小狐狸。
看着季遥歌消失的背影,花铮沸腾的心绪渐渐冷静,忽然发现自己似乎进了对方的圈套。
本来不是他要劝说季遥歌离开,可到最后怎么反而被她牵着鼻子走?好端端他不止没能劝动她,反而答应把花眠放出来?
这个季遥歌,修为浅浅,心智却远胜常人,若非背景平平,倒真是花眠良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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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巨刃台出来,季遥歌搓了搓手,有些小紧张——对化神期的修士使用媚惑之术,她可是冒着极大的风险。仅管只是些读心的小把戏,用来作为这场谈话的走向依据,但若被察觉她也很麻烦,幸好她运气不错。
“十二弟妹,怎样怎样?城主有没为难你?你可千万别走,你走了我没法和阿眠交代。”
花五和花七就守在巨刃台外,见她出来忙拥上前来,花七先开口问道。
“放心吧,我没事,另外你们城主已经答应马上放阿眠出来,让他参加剑庐之试。”季遥歌笑着安慰二人,又道,“现在可以带我去藤剑春壶了吗?”
花五与花七二人却是震惊非常。
“季仙子果然能人,竟能劝动城主!”花五边叹边往旁让了半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季遥歌匆匆迈步——这么久没去藤剑春壶,也不知道大蜘蛛等急了没有。
他那人,应该是不会等人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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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都内城正南的街巷中,却有三个修士被花家三房的人引着,往剑宫行去。
花旭也是接引人其中之一,一双眼睛直往那三名修士中的女修脸上瞟——他以为冯霓已经够漂亮了,不想眼前这女修却更加迷人,不愧是万华出了名的美人。若要对比,大概也只有……那日冶铁台上的季遥歌可以相提并论……但季遥歌这人委实古怪。
思及此,他想起当日掌掴之辱来,不禁心中生恨。
正暗自恼怒着,却听旁边传来甜美声音:“花旭道友。”
花旭回神,见一张如冬雪春樱的脸庞正含笑看着自己,不由又酥软几分,只道:“白韵道友,何事?”
来者不他人,正是无相剑宗的古峰、白韵并师弟万槐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