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莲府落于人仙两界的交汇地, 一半在凡间,一半迈进万华, 以慈莲海为隔。慈莲海非海,只是个湖, 乃因湖底修有一座洞府,府内住着位半人半兽的麒鹿大修,法力高深,常年镇守此地, 号之慈莲府君,故此地得名慈莲府。
因在交界地带,慈莲府仙凡混杂, 很多地方都保留着人间的痕迹, 许多踏向万华的凡修, 都会选择在这里落脚歇息, 采买补给, 是以慈莲府内商贩众多, 就算是修士, 也与凡人一起讨价还价,并没凡间想像中的神秘, 常会看见天上驭剑飞过的修士, 地上却有凡人扬鞭驱使骡车慢悠悠地驶过巷弄。
季遥歌一路掠来, 虽已半脚踏入万华, 然观眼前景象,却又仿佛还留在凡间。心中虽有唏嘘, 但脚步未曾放缓,不过半个时辰,已横越大半慈莲府,至慈莲海上空。花眠早早候在慈莲海唯一一处绿岛上,着一袭花花绿绿的锦袍,手里摇着羽扇,不伦不类地站着,看她落地露出自认风流倜傥的笑来,招呼道:“总算来了,可想死我了。”
多年不见,大概是闭关铸剑的缘故,花眠精实不少,两颊削减,下颌线条微现,不比从前满脸富贵相,只有那两酒窝仍是深邃讨喜。季遥歌微一感知,发现他周身气息已改,出口的话变成恭喜:“你结丹了?恭喜。”
“嘿,多亏你助我拿到无灵水,我铸剑大成,心境突破,方可结丹。”花眠得意摇扇,像只开屏的孔雀。
“你唤我来看的神兵,就是你为结丹所铸?”季遥歌问他。
花眠闻言眼眸顿亮,一把拉住她的手腕,道:“可不是正是!前些日子我才出关,掐指算算你在人间的事也该了结,所以给你传音。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语毕他一甩宽大衣袖,绿岛外的湖面竟自动分开,露出条宽敞水路来。
“这是去哪?”季遥歌大奇。
“慈莲府啊。”花眠拉着她便冲入水中,“我小姑姑两百年前嫁到此地,慈莲府君乃我姑丈。从前在家里时,小姑姑最是疼我,所以如今慈莲府就跟我自个儿家一样。快来。”
“……”季遥歌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已随他进了慈莲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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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凡兽妖魔,五界有别,仙凡为人,兽妖为灵,魔则皆有,很少出现三者联姻的情况,尤其对像昆都这样的万年世家而言,更是不被允许。即便麒鹿为古仙兽,体内流有麒麟之血,在万华地位不低,也难被接受,所以花眠这位小姑姑,倒是位离经叛道的奇士。
“小姑姑原是家里最受瞩目的炼器奇才,不过为了嫁给我姑丈,她不惜与家中断绝关系,自废双手,将一身铸剑绝学尽废,这才从昆都出来,嫁到慈莲府。这些年,也只有我瞒着家里偷偷与她往来……”说起这些事,花眠难免低落,不过很快又恢复,“幸而姑丈待她甚好,她日子也算逍遥自在。”
季遥歌只是点头,未置一辞——人与兽结为双修的前例,她比谁都了解。
边走边说,二人很快穿过水道,跃入慈莲洞府,眼前豁然开朗。湖下府邸极为华丽,以水为壁,游鱼徜徉在外,四周珊瑚如树,璀璨生辉,细砂铺地,踩之绵密如雪……
季遥歌边跟随花眠边看四周风景。麒鹿与蛟相同,皆为古仙兽,只不过蛟族群聚,而麒鹿独居。仙兽不同与兽,自出生时就拥有强大天赋及与天地沟通的自然力量,修行起来比普通兽修容易百倍,甚至于强过大部分修士。万华遍布的仙兽不少,然其中也分三六九等。传说之中,万万年前天地混沌未开,世祖神开天辟地,凿山通海,自天外带来四兽留在万华,为万兽之始,为龙、凤、龟、麒,以龙为首。蛟族有化龙之能,而麒鹿便有麒麟之力,修到最终便是始兽形态。
龙为王,凤为后,龟为相,麒为君,说起来,蛟族在这万华上原是万兽之王。
可惜……
季遥歌有些恍神,那厢花眠唏嘘完他小姑姑的爱情故事,又开始抱怨:“也不知道姑丈看中我小姑姑什么,两个人差了几千岁,小姑姑那人又霸道。你可知他们当初为何相识?是因为我姑姑想锯我姑丈头上那根鹿角铸剑,你说可怕不?就这样我姑丈还把我姑姑当宝一样,爱情这玩意真是……噫……”他说着一阵恶寒。
“我们这是先去拜见慈莲府君与你姑姑?”她打断他。
“不用。我姑丈近日闭关,我姑姑给他护法,没空见人,这里我作主。”花眠这才停下唠叨,引她进了一处别殿。
此殿内部宽大,穹顶挑得极高,殿上摆满铸炼之物,正中有宿剑台,其上插着柄青乌巨剑,泛着幽寒的光。
“此剑名为‘修庐’,如何?”
季遥歌站在剑下,仰头闭眼感受剑上传来的威力,半晌方道:“好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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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莲府深处的海渊深隙,十年如一日的昏暗,只有道浅细的光自上而下打在清幽石面上。
巨大的兽卧在深隙之中,如山峦般沉寂,一对莹亮的鹿角似湖底最眩目的珊瑚,在冰冷的水域下绽放迷人的光芒。不远处的石壁前,悬浮着盘膝闭眸的女人,眉目精致,形容极美,着一袭斑斓彩裙,双手之上戴有丝套至臂。
海水忽然一阵涌动,湖底微微颤动,女人睁了眼,柳眉疑惑蹙起:“慈莲,是你醒了?”
鹿角轻晃,光芒如星散,巨兽抬首,兽目半睁,惑然望向水面。女人浮身掠来,悬于兽首旁,轻抚他晶莹鹿角,道:“怎么了?”
“我……”兽首晃了晃,骤然站起,身上银色毛发柔软散开,青光一闪,巨兽化作深眸雪发的男人,头上鹿角犹在。他仍看向水面,喃喃道,“我好像嗅到蛟王的气息。”
“蛟王?他不是已经随蛟族覆灭?没听说他有后人。”女人疑道。
“是啊。这股气息很微弱,且十分怪异……只有一半……”
“一半?”
“古兽之力,分为两支,一是骨血为继,二是魂神作脉,若要觉醒为王,这二者缺一不可。然而这道气息,只有魂神脉力,没有骨血承继,而且极其微弱,我说不上来。”慈莲忖道,轮廓深邃的俊颜因沉思而显得严肃,“蓁蓁,近日慈莲府可有来客?”
“只有我那顽劣的侄子,在这里蹭了二十几年,闭关铸剑。”花蓁回答,又道,“慈莲,眼下是你闭关的紧要关头,别管什么蛟王龙王的,先顾好自己再说。”
慈莲望向她,眼底温柔似春风十里拂过:“知道你关心我,我没事。只是当年蛟族覆灭,我不及赶去相助,心中难免有愧。再者论,当年蛟王已是半神之身,离化龙只一步之遥,光凭无相剑宗的谢冷月,还杀不了他。我事后赶去查探,蛟族所栖的恶水河内,竟有天弩地箭的气息。天弩地箭乃是世祖之兵,早已失传于世,谢冷月不可能拥有,加之近年万华仙兽屡有灭族之事发生,我怀疑谢冷月背后另有其人,欲封兽为阵,所以这几年我一直在查,可惜总无眉目。”
说罢他又顿了顿,道:“万兽以蛟龙为首,若是吾王归来,想必此事查起来会更容易些。”
“那待你出关,我陪你一起查。不过现在你得好好闭关,反正在我心里,什么事也比不上你重要。”花蓁捏捏他的鹿角,换来慈莲温柔一笑。
“知道了,多谢你。”
湖底又是一震,慈莲化回兽形,再度卧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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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莲府醉月岩高至湖面,岩中洞府可坐湖底观日月,灵气氤氲,是处修行的好地方。季遥歌一脚踏入,转身把跟在身后的花眠推到洞外:“行了,别说了。多谢你借我洞府闭关,就当是报答我当初帮你取水之恩吧,我也不需要进你家的九窍玲珑塔了,就这样吧。”
说完,她毫不犹豫“砰”地落下石门。
就知道花眠这货不靠谱,说什么看剑,又好意将慈莲洞府内最好的醉月岩借她闭关,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当初被诓去方都已经受过一回教训,她早该料到才是,说什么有办法带她进昆都剑庐,入九窍玲珑塔,结果只是馊主意。
要入九窍玲珑塔非昆都亲族门人不可,所以花眠给的主意是——扮他双修眷侣。既是眷侣,那自然也算花家人,便能光明正大入塔了。
真是好主意——季遥歌都被他气笑了。
他那口一开,她就知道他别有所图,故连原因问都懒得问,直接便拒绝。九窍塔虽然诱人,却也没到让她与他假扮眷侣的地步。
石门落下,花眠的声音还在门外盘旋不绝,左一句“姑奶奶”,右一句“小祖宗”地求她,季遥歌被烦得不行,扬手一道绝音符贴在洞门上,总算清净下来。
腰间的玉管封塞却在此时被撞开,高八斗从里面飞出,翅膀在半空嗡嗡直震,扬声道:“为什么不答应那小子去九窍玲珑塔?”
“为什么要答应?”季遥歌在醉月岩内踱步查看环境,漫不经心回他。
“九窍玲珑塔是个修行的好地方。”
“这世上适合修的地方海了去,我为何非要惹这麻烦?”
好不容易才从人间一段关系里脱身出来,她并不想再和人有任何牵扯,况且昆都的媳妇,是人人都当得了的?看花眠储物袋里那些宝贝,也知他在昆都身份不简单,必是花家嫡系子孙。她进玲珑塔是痛快了,出来了又该如何善后?
“你不懂,那九窍玲珑塔接天引地,分天梯九重,地梯九重,重重通向上古异域,为试炼的最佳场所。你若去了,在里面呆上个百八十年,出来就不一样了。”高八斗怂恿道。
季遥歌停在穹洞下,拈着他的长须把虫子拎起:“你这无功不起早的脾气,让你做点小事就能嚎天嚎地,今日怎么倒替我着想了?说,里面有什么东西吸引你?”
“松,松手!”高八斗挣不开,索性旋身化作人形,从她手里抢回头发,道,“呸,把老夫想得这般功利!难道老夫就不能为你我二人着想?”看着她洞察的眼,他话锋又一改,“是,老夫承认,里面是有吸引我的东西。此塔为上古所建,其中遍布古修碑文,这玩意儿对你们没用,对老夫可有大用。至于你……你可知九重天地外有什么?”
发现季遥歌露出感兴趣的目光,他便来劲了:“据载,九重天地之外,便为神域,其中遍布仙兽神草,更有涂山狐族遗脉,狐王青江隐匿其间,护有涂山至宝——世祖幽瞳。此物可窥天地,可观山河,可探人心,可查魔欲,正是修心炼媚的绝世之宝。你要是不要?”
“九重天地之外……”季遥歌沉寂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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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眠嗓子都说干了,那石门照旧纹丝不动,他颓丧地站在醉月岩外,郁郁看了两眼,转身欲走。
轰——
石门突然打开,季遥歌沉着脸出来。
“你改变主意了?”花眠大喜。
“我且问你,九窍玲珑塔,是不是接天重天外之外神域?”她问他。
花眠一惊:“你怎么知道?此乃昆都之秘。”想了想又摇头,“不过你知道也无妨,反正也上不去。九重天梯与地梯之下,确有一境通天,不过自昆都建成以来,那地方就被老祖宗锁上了,需天钥地匙合并方能打开。花家流传下来的,只有天钥,地匙早已消失。据老祖手记所载,地匙在万年前已被他赠予恩人挚友,若是有人持地匙现身,便视如老祖亲现,为昆都圣宾。这么多年过去,那个人从没出现过,所以也没人进过那地方。”
季遥歌脑中忽然浮过某个熟稔徽记,脱口而出:“你家老祖叫什么?”
“老祖名为花喜。”
花眠口中的名字很陌生,季遥歌隐约的期待一落,却听他想了想又道:“号长锋。”
花家老祖名喜,号长锋。
季遥歌大眼骤眯,掩去万丈精芒——
方都所得方匣里的螭龙钥,并那张书笺,似乎都有了答案。
“万年交错,终需一别。谨以此物,遥赠昔年遥歌。”
落款是“故交,长锋”。
她就是那个手持地匙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