吼——
狮吼声震彻山野, 吼得人心颤颤。
从寨门到归荣厅已被清出条两人宽的道来,人群黑压压地挤在道路两侧, 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这支前所未见的送聘队伍。
打头的六只山猴被人扎上红绸,手里各捧着一大盘鲜果, 似模似样的走来,两只开屏孔雀摇摆则过,四只火狐则叼着夜明珠紧随其后,宛如仪仗队;接下去是只巨猿, 此猿手捧一丛半人高的七宝珊瑚,珊瑚通体血红,在烛火下璀璨夺目;巨猿之后便是四只银狼, 拉着辆车, 车上堆满布匹, 撂得像座小山;再往后, 是棕熊、金狮、白虎各二, 每只背上皆缚着两口木箱;最后青象压阵, 象背两侧亦驮有两口大箱, 背上则缚着金底镶各色宝石的大鼎,华光万丈, 闪花人眼。
这支兽队在归荣厅前停下, 逐一将所带之物卸在厅前院落之中, 那几口箱子落地后便被一阵风扫开, 其间白银、黄金各两箱,珠宝一箱, 胭脂水粉一箱,象背的大箱中装有九层妆奁,里面是成套头面,另一箱则是各色皮子,那宝鼎内更是装满金瓜子银锞子,随季遥歌衣袖挥过,那些金银小件便如雨般散了全场,纷扬而下,引得众人纷纷抢这喜头。
梁贵勇和一众宾客早已看呆,不管是这离奇的送聘方式,还是堆满院落的稀世珍宝,无不出人意料,令人匪夷所思,满心震撼。
只是叫众人更为震撼的,却还是站在院中,被灯火照得千娇百媚的女人,尤胜这满院珠光宝气。
“喜欢吗?”季遥歌语带笑意问道。
白斐勉强按下心头震撼与狂喜,收回落在她身上的怔然目光,点头:“喜欢……”
她轻嗤一笑,却道:“我没问你,我问的是梁姑娘。”
不知几时,梁英华已经走到白斐身边,与他并肩而立,看着院里发生的一切。听到季遥歌提及自己,梁英华不由面上一红,含羞悄悄看了眼白斐,才道:“喜欢,谢谢……师父。”
白斐看到季遥歌,只觉心头松快,这些时日压在胸口的巨石似乎刹那消失,才刚那点不痛快早已抛到脑后,终于绽开这连日来第一抹真心的笑。
季遥歌看着梁英华与白斐,二人金童玉女似的般配,不由心中安慰,只道:“乖。”
遥想当初,抱在怀中都没什么重量的孩子,如今已娶妻成家,短短两年,她的徒弟,已经长大了。
语毕她又行至众人之间,淡淡道:“梁寨主,本君乃是白斐之师。这次白斐与梁寨结亲,本君原该替他亲自主持,不巧近日要务缠身,以至错了时辰,白斐年纪尚轻,礼数未周,怠慢委屈了梁姑娘,是本君疏忽之过。不过虽然年轻莽撞,他却是本君一手教导出来的,是龙是虫尚轮不着旁人质疑。”话间她目光朝人群随意一扫。
才刚还和颜悦色的人,转眼间目光如刃,看得旁人颈间阵阵发凉。
“仙君言重,并无怠慢委屈。能与仙君之徒结亲,是梁寨的荣幸,白斐年轻有为,才华出众,实乃我梁寨佳婿,亦是仙君教导有方。”梁贵勇回过神来,脸上堆笑奉承道,心里因为洪旭谩骂而生的那些不快早烟消云消,这满地的金银珠宝和季遥歌的身份,毫无疑问都给梁寨长足脸面。
修士与凡人本就差距甚远,何况还是以“君”自称的仙人,在衍州能有几个?白斐的地位自是水涨船高。
梁贵勇忙请季遥歌入厅,季遥歌却道:“不急。”又转身朝白斐开口:“过来,见见你两位师长。”这才介绍起花眠与薛湛来,花眠是白斐一早认识的,倒是薛湛从未出现过,白斐不由拿眼神问她。
“这位是长岚宗薛湛,薛师伯。”
此名一出,梁寨诸君又是一凛,相较于季遥歌的无名,长岚宗与薛湛之名,在衍州也算声名显赫,如此想来,白斐的背景果然非同凡响。梁贵勇亦在心里暗喜,幸亏保下这桩亲事,按眼前这情势,白斐前途果然如他所想,不可限量。
一番引见拜礼,季遥歌才又笑道:“吉时都过了,赶紧拜堂吧。”说着她便将喜帕凌空抓入掌中,亲自替梁英华盖到头上,左牵白斐右拉英华,将二人送入大厅。
梁贵勇请她上座,她自不谦辞,坐了主位,看着这二人拜过天地,跪在堂下拜自己,连夸三声“好”。礼成之后,梁贵英被送入屋中,留白斐在外招呼众人,季遥歌与花眠、薛湛三人皆被引入主桌。
“难为你这做师父的,为了长徒弟这口气,把附近几个城的商肆都采买一空,又费了这般心思送来。”花眠呷了口酒,有些嫉妒道,“你可真疼你这徒弟。”
“那可不,这是我徒弟呀!”季遥歌笑吟吟道。
“你什么时候也疼疼我吧?”花眠嘴里耍起花枪。
“行啊,只要你拜我为师,我自然疼你。”季遥歌打趣他。
花眠发出声长长的嘲音,自去寻人饮酒,不再理她。季遥歌转头,却见一身红衣的白斐就站在自己身后,已将刚才她与花眠那番笑谈听了去。
他从未见过这样高兴的师父,记忆里她向来严厉淡漠,美则美矣却失之温情,今日终于见她展颜。
那笑,比他想象中,更加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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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过半,季遥歌双手环胸倚在树下,将白斐叫来说话。
白斐被灌得五分醉,经那红衣一衬,本就俊美的容颜,愈发好看,恍惚之间,带了点白砚的影子。
看着眼前已长成英伟男人的徒弟,她有些感慨。他吃了不少苦,这两年间发生的种种,她全然不知,便是他成亲,也是她在路上听人提及,方才赶来,而她并不是个称职的师父。
“倒是委屈铃草和英华了。”季遥歌听他说了,才知道他与铃草已成亲一年之事,不由叹息,只是事已成定局,无法再改,也只能劝他,“不论铃草还是英华,都是好孩子。如今二人皆嫁你为妻,这夫妻间的相处之道,为师怕也教导不了你,只几句话嘱你。你为恩义娶铃草,为形势娶英华,且不论对错,你今生注定已经辜负她们,日后望善待二人,切莫叫她二人心伤。既已成家,那便是你的责任与担当,你长大了,不再是孩子。”
“是,师父。”白斐恭敬应下。
师徒二人两年未见,季遥歌原有不少话要和他说,可眼见少年长成男人,连个子都高过自己半头,脸颊却瘦削许多,皮肤也不再白皙,整个人被打磨得粗砺刚毅,那些话便忽然吐不出口。
他让她觉得有些陌生。
白斐也在看她,小时候起便觉得她漂亮,如今久别重逢,她更加明光照人。从前还会藏拙,今日却锋芒毕露,惊艳人前。
以前他不太敢直视她,但今日……
“师父。”
“白斐。”
沉默片刻,换来两人异口同声。相视一笑,季遥歌道:“你先说。”
“师父这趟回来,不走了吧?”他问她。
“暂时不走了。”她答。
白斐心情微沉——只是暂时,那便是还要离开?
“师父呢?你要说什么?”
季遥歌刚要开口,远处便传来嘻笑催促声:“姑爷,该入洞房了——”
白斐脸一红,又在她面前露出幼时局促的神情。季遥歌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只拍拍他的肩:“快去吧,别让新娘子久等。今日是你大喜之日,等过了今夜你们再议他事。”
他点点头,又问她:“师父要去哪?”
她看了眼天色,目光落在某个方向:“我去看看铃草吧。”
哪怕再花团锦簇光鲜亮丽,这也注定是场辜负,只可惜,这混小子到现在,依旧懵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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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烛轻摇,晕染满室桃艳李娇的光芒,喜帕挑去,凤冠之下是妁妁容颜,虽比不得季遥歌那般艳煞众人,却亦是娇妩动人。
梁英华坐在床沿,半咬着水润的唇看站在身前静默的白斐,良久方轻声道:“白斐,你可是在怨我爹逼你?”
白斐坐到她身边,看着凤烛火色:“不怨。”又执起她的手,“英华,既已成亲,你便无需多心。你待我之情,我会铭记于心,日后必敬你重你,当于铃草姐一般无二。”
梁英华垂下头,眼中有些涩。她不需要他的承诺,只想听他说声喜欢……
“歇吧。”他声音愈发温柔,拉起梁英华来。
“不,不用,我自己来便好。”梁英华见他欲为自己卸冠除衣,顿时惊羞交加。
白斐低笑两声,听不出心情,只那笑愈发俊美,透着一点点邪侫,没了从前清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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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寨大婚第二日大早,白斐便前往梁寨议事厅,与梁贵勇商谈要事,恰逢云麓七岗的寨主并各路豪杰因这喜事齐聚梁寨,早已闻及权佑安与赤啸军所受之冤,无不愤慨惋惜的,加之朝廷不义新帝不仁,致使四方战火频起,百姓流离,故而皆愿追随尽力,这一来二去也集结了三千兵力。
梁贵勇便推白斐为帅,白斐自然当仁不让。白龙小将并非浪得虚名,没人比他更清楚居平关内关外情况,几番商议争执,兵马调遣,围截三皇子,并如何出城与赤啸军汇合……这诸般策略,最后皆由白斐谋定。议事厅中英豪虽多,却无一人可比其锋芒,短短时间,他已说服所有人。
谋定而后动,白斐不敢再耽搁时间,几个命令下得雷厉风行,不过三日,便已能整装齐发。
自大婚后白斐就忙于正事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便也谈不上新婚燕尔、如胶似漆。梁英华知道局势紧张,心中体贴,每日只细心照顾他起居饮食,虽无浓情蜜意,不过白斐看在心中,每每见了,不免温柔三分,倒也和美。倒是铃草伤势未愈,白斐又忙得几乎无暇顾及,也皆是梁英华上下照应,日日陪铃草说话解闷,讲些寨里的事,替其宽心,也免白斐后顾之忧。
这些事,季遥歌从不干涉,到了发兵之日,她随军而行,同赴居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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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年关,西北百姓过得极其艰难。居平关沦陷,居平百姓死伤无数,存者流离失所只能往北迁移,天寒地冻又缺衣少粮,一路上便随处可见饿死冻死的百姓。
时至一月,白斐带着梁寨的兵马在居西以南的龟象山成功伏击三皇子的精锐人马,抓获孔书礼、宋义二人,并三皇子手下心腹大将赵新。又七日,在孔书礼与宋义的招供之下,白斐终于擒住欲逃回南方的三皇子周庭,从他手中夺回赤啸兵符。
同年二月,白斐单枪匹马,独闯居平关,带着兵符回到赤啸军,将权佑安之死并新帝寡义之事昭告全军。整军愤慨,士气怒涨,又三日,白斐收伏军中各将领,烧去西丹战旗,只留赤啸军旗,持兵符自奉为赤啸新将,领兵二十万,回攻居平。
至四月初,春暖花开,赤啸军与梁寨里应外合,兵行险招,将十二万大淮军困在居平全歼,收复居平。至此,白斐一战成名,声名大噪。
新帝施政不当,以至民不聊生,民心尽失,以至各地时有暴乱,镇压不断。梁寨并赤啸之名传出,各路豪杰皆往投奔,又有长岚宗主袁敬仙夜观天象,言紫微星沉,白龙潜邸,有交替之兆。又三月,白斐拥兵自重,赤啸外防大淮,内防新帝,将居平关牢牢攥在掌中。至十月,白斐迎来盘踞沐术的白氏余部,由玉玺为证,结下盟约。
次年开春,新帝发兵居平,以叛党论处赤啸军。白斐于居平易旗而起,以白氏皇嗣自居,整军回攻腹地。长岚宗正式宣告天下,拥立新主,为天下苍生而战。
这一年,白斐年二十一。
季遥歌陪在他身边未再离过。